这世上最延绵不绝的忧愁恐怕就是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但正因为一切生命都无以逃脱这时间的制裁,所以这些忧愁是最不便抒发,最易沦做此人虚张声势的实证,时间之公平使得最渺小浅陋之人都能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嘲笑你的忧愁并不胜他分毫。当在一件事物面前所有人的地位都是平等的,那么一切的抱怨之词都会显得极其愚蠢。
两三年的时光对于年岁稍长的人或许只是在终日的行迈靡靡,哈欠连天与无所用心之中日复一日的度过,他们只是将自己的屁股在床上,椅子上,沙发上,长椅上,或者马车上不停地挪动着,岁月的风沙似乎在他们的脸上吹拂的越来越柔和,不至于使他们在短短的几年里大为改观,他们一日更胜一日衰老和松垮下来的形体再也不能引起他们的捶胸顿足,扼腕叹息,而只会摇摇头以表遗憾之意。对于年少的人则全然不是这样,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不可思议的发生着变化,他们的声音,体格,模样,神情,笑容通通都可以叫人捉摸不透的变幻成另一番景象,他们的变化是多么的叫人欣喜而羞涩。
在城堡中转眼就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那虽然不至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但今时的伊妮德和往日那个清瘦,内敛,古怪,又落落寡合的女孩已然大不相同了,曾经由于她的桀骜与戒心而表现出来的漫不经心,时常叫人误以为她反应迟缓,心不在焉。而如今,她竟展现出一副成熟健美的模样来,肤色白皙,明眸皓齿,步态轻盈,举止自若,神情泰然,仿佛过去的那个女孩带上了她心中所有的阴暗,一声不响地独自远走他乡而去了。当然,时光悄无声息而过,却总会带走些什么,但也留下些什么……
她所拥有的美虽然不可谓不显而易见,却又是极为独特,使人不由的想要细细地深究。她的美并不在于她有多么玲珑精巧的长相,和仪态万方也沾不上边,而更多的是源于她光彩照人,她的身上如同蕴藏着永不退让的精神和力,她的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一根汗毛都像是受着某种活力的感召而生气蓬勃。她所具有的绝不是那种脱颖而出的美,倘若一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混杂在其他青春韶华的少女丛中,与她们一般随波逐流的说话与嬉笑,她的那种美就无法被充分地体现出来,因为,她既非风姿绰约,也非窈窕淑女,如果光是从她的容貌上来做评判,那么,用超凡脱俗的美貌来形容还是有欠妥帖的。然而,她若正巧只是一个人(通常确实如此),或是她虽然同众人在一块儿,可她的心思却游离于人群之外,在这个时候,她立马就成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人儿了,她身上的任何一处都称不上无可挑剔,但融合起来却立马有了令人神魂颠倒的本事。
在她身上最为迷人之处莫过于她的一双眼睛,她的眼眸犹如被精心勾勒过一般,眼珠边缘颜色漆黑,向内逐渐变得浅些,如果再配以她那并不常见的真挚明快的笑容,就足以令人如沐春风了。而若是惹得她心中不快,即便表面上她引而不发,可她的这双眼睛立刻显现出不怒自威的神色来。她的这双眼睛生的如此活灵活现,若是被她瞧着,那绝不会是什么柔和的注视,她的灼灼目光和那种不闪躲的直直的注视,简直是无法被忽视的,并且只要被她悠悠地吸引过去,就无法止住想要深深凝视这张镶嵌着如此明眸的脸庞的愿望,但她的眼里又犹如能射出强烈的光来,叫人感到不安进而不由自主地想要规避闪躲开去。她的眼中像是有难以压制的热火就要喷涌出来,又似乎那只是凝伫在悬崖边上的一声叹息。
一个人因成长中的各种因素而养成他谦谨的个性是极有可能的,但要说一个人对自身的动人甚至感人之处一无所知,那不是视而不见就是缺乏自知之明了。尤其是像伊妮德一般心思细腻的人,她对于自己身上所散发出的胜人一筹又难以名状的美感自然是心知肚明。纵然不曾有人向她指点过,迷人的女性身上应当具有怎样的魅力,但无论是从书里的那些像是故弄玄虚的句子之中,还是那种美呈现在眼前时,人们射出的隐晦的目光里,都足以令她发现,这世上有一种引人入胜的美的区分,可归为此类的并不一定是美中之胜,却是最能取悦人之感官的。伊妮德既不回避自己所占有的容貌上的优势,也不费尽心思使自己达到这引人入胜之美。并且,青春的容颜显然是无法久驻的,而只要她一感受到自身的某种优势是会消失的时候,她就会想方设法从自己身上挖掘出另一项优势来作为弥补,这样才能使她始终不安与动荡的灵魂感到些许的慰藉。她在镜中瞧着自己成熟而日臻柔美的样子时,在她脑中所浮现的却是她对她的父母的样貌的想象。同往常一样,她会想到自己的双亲,只是为了打压自己因外在的美貌而不由升起的窃喜,她会如自嘲般的想到:“瞧,你同他们的模样想象,恐怕你和他们的心地也差不了多少。”
但即便到了她勇气最盛的年纪,她依旧时不时的会在晨曦微露之时从睡梦中乍然觉醒,披着外衣失神的蜷身而坐,几缕头发凌乱的黏在她的前额或脸侧,空气湿润而冰冷。两年多的生活仅仅在她脑中留下了浅浅的淡漠回忆,故而,那种盘桓在她胸口的深刻的亲眼目睹的记忆轻易地就能刺激她的情绪,这时,这个世界又显得多么的冷漠而寂凉。
两年多的时光,似乎也没能令她向着一名无可指摘的女性靠近,并且尽一些心力以改善她身上的那些积习。譬如她对既定的秩序仍旧不以为然,譬如她对待被标榜的礼数还是得过且过的应付,譬如她弹奏钢琴依然无所用心。
此时此刻,米歇尔正在晚光的笼罩之中,坐在房间中央的钢琴前独自演奏,她的脸微微有些涨红,只要一坐到钢琴前,她就显得既兴奋又投入,但也会变得极其安静动人。如今的米歇尔身材丰腴,五官精巧,皮肤水灵,且白里透红,她虽然不及以前那般活跃,但活泼率真的个性仍然如故。米歇尔与伊妮德恰恰相反,她拥有演奏音乐的天赋,虽然她的技艺还不算十分精湛,但她对蕴藏于乐曲之中的灵魂的把握却无可比拟,使她得以弹奏出独一无二的音乐来。米歇尔向来都是心直口快,坦率真挚的,但她对于音乐的这种喜爱,却只是表现为一种含蓄的投入。她从不刻意地炫耀自己的这种才能,甚至都未向别人表达过她的对音乐的喜爱,好像那是她从未专研而信手拈来的才华。姬恩曾对伊妮德说,米歇尔的这种谦逊源自于她的友爱,她不愿使自己琴技差劲的朋友感到难堪,伊妮德对于这种说法付之一笑。大概只有她会注意到,当米歇尔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琴音之美之中时,这会使她身上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光芒,但这微弱的光芒却是战战兢兢的。
“米歇尔,你看到了吗?就在你走下来的时候,埃文斯小姐确实是在微笑。”她们从琴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伊妮德愉快的小声对米歇尔说。
“我不确定。我可不指望埃文斯小姐能够赞赏我的表现。”米歇尔非常喜爱她的朋友,伊妮德总是极力称赞她的钢琴技艺非同凡响,而即便她自己至今还是弹不出一支曲子来,她也连眉头都没有为此皱过一下,如同朋友的音乐才能就足以弥补她在这方面反常的欠缺。
“我想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叫埃文斯小姐枯燥的演奏完全失色的。”
米歇尔耸了耸肩笑着说:“你两年来从没有长进的琴技已经叫所有人失色了,每个人都惊叹不已。”米歇尔从不怀疑她的朋友头脑聪慧,心思缜密,这使得她对钢琴顽固的无知显得尤其怪异。
伊妮德倒不责怪米歇尔讽刺,笑着说:“这不足为奇。”
“幸亏在这儿没有毕业那么一说,否则你就成了埃文斯小姐手上永远毕不了业的学生了,哦,更应该是哈里森夫人的。”
她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继而轻声说道:“是啊,如果能能从这儿毕业那该多好。”
米歇尔似乎感觉到她所回答的话与自己说的并不是一回事,转身想要同她理论几句,却发现她神情漠然,也就耸耸肩作罢了。
莫特城堡里微妙的维持了十二个女孩的数目,或者可以说,在伊妮德来到城堡以后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那双掌控一切的手似乎有意要在城堡中建立一种平衡而稳固的生活氛围。这极像是特蕾莎逃出城堡后的一段时间,她从别的女孩那儿得知,那时城堡里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新的女孩加入。看来,伯爵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非无所顾忌,但也可以说,沃伦伯爵的行事是处心积虑而为的。
尽管如此,即使毫不犹豫的舍弃了偷窥的行为,伊妮德还是可以从细枝末节处察觉出一些实情来。她全然知道,伯爵依旧着迷于他的丑陋的癖好,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还时常为了满足这种难以言表的癖好的引诱,在入夜之后,潜入城堡的地下室,投入而又疲惫的工作。在她知道真相之后,令她时常感到诧异的是,沃伦伯爵平日里竟有那么多值得怀疑的举动,却似乎没被任何人注意到。除此之外,她还感到,伯爵两年多来的节制似乎在最近有所动摇,他又在找寻新的女孩了。就在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她听到管家德瓦尔先生带着急迫的语调告诉了伯爵一个消息,她只听明白这件事情是关于一个叫艾丽莎的女孩,她原来的主人拒绝了伯爵的请求,伊妮德猜想伯爵原本打算收养这个女孩。她当时看不见伯爵的表情,但从他长长的沉默看来,眼前的打击出乎他的意料和他喜欢掌控事情的进程的欲望,虽然最后伯爵用咬牙切齿的阴沉声音表示他还不打算放弃他的计划,不过一切看来是难以叫他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