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颓然失色的夕阳之下把她载入莫特城堡的马车,恍若是穿越了残阳的余辉却将她带入了人生的迷局,生活也像是对她转过了脸庞,如今在城堡中所经受的一切就如同服用迷幻剂之后坠入了扭曲的幻境一般,她是被另一个可笑的时空欺骗了,她愈加怀念起那个有血有肉,复杂多端的世界来,那儿的任何纷扰都不会使她认为那是她不该承受的。也因为这样,她时常会沉浸在对往日的回想之中,直了如今,她开始有些沮丧于自己过去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贫乏,回忆孤寂地流淌着,却翻腾不出多少能触动她情感的浪花。此时,她才反省到,自己原不该自以为命途多舛而故作矜持,或是因为自己曾被抛弃而多多少少地抵触对这个世界报之以温情。她把这个世界看得太平了,以为她自己能存活至今,完全都是由于她的个人努力,她以为她至今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是有助于她的进步的。她的潜意识里信奉着以恶报恶,却忽视了以善报善至少是同等重要的事。
但她只要一跌到现实的坚土上,她的思绪就变得杂乱无章,她的心情就变得忐忑难安。她即对眼前的事无能为力,又到了此时还是自命不凡地不愿像米歇尔她们般听天由命。她痛苦地发现她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沃伦伯爵的所作所为究竟为的是什么,即便真如她之前所听闻的那样,伯爵的高贵头衔是他靠金钱的堆砌而凭空创造出来的,他也毫无道理为了践踏一些无足轻重的生命,而去损害了自己的声誉和财富,且这难以避免地要让他陷入不可摆脱的窘境,一旦事情败露,纵然是像他这样的身份,也无法挽回他将身败名裂的结局。但反之她又自虐般地想到,有钱有势的人向来不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造成的后果而担忧,他们带来的恶果最终却要砸在别人的肩上,要其他人去承受,而他们自己则能继续昂首阔步,保持着高傲的姿态,甚至都无法期望于他们会偶尔心虚的回头张望一下。她在自己生命初始的一刻就遇到了这样的人,如果那些传言属实的话,她的亲生父母就是如此,他们抛弃她的时候,她甚至连这人世间的空气都来不及呼吸上几口。明明谁都不能抚育她,却要由着她来到世上,他们皆是自以为是的人,她的眼球动了一下,好阻止自己不再去揣摩他们轻贱的灵魂。
伊妮德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保持着原来的别捏姿态,各种各样毫不相关的场景二连三的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像是很久之前她在一家人家做佣人的时候,其中一个年老的女仆揭发她偷了钱,人们鄙夷的目光立马聚拢过来紧逼着她,可那其实并不是她干的,她通常都坚持不会承认这种诬告,但那一次她什么都没有争辩,那一天阳光分外明朗,如今回想起来仍然令她炫目,她抬起头在一张张嘴脸之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不平等,她被那种毫不掩饰的觉醒惊得一言不发,被人们心中阴暗之面表现在他们的面容上的丑恶而惊醒。接下来她又想起了她还和商人的妻子一块儿生活的时候,这次显现的场景是她在擦干自己刚洗好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商人的妻子和几个女仆也在房间里,她和她们一起弯着腰咯咯笑着,那是一种逝而不返的笑声。接着她又回到了更小的时候,她还和第一对收养她的夫妇生活在一起,她从一个不可能在她视野之内的角度瞧着他们怀抱着他们的亲生骨肉,像是嘴馋了一般地注视着他们逗弄着怀里的婴儿。然后其他的事情又跟着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叫她着实难以平静下来。
而在梅森夫人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刚好猜想到也许会有某一天伯爵厌倦了他的特殊癖好之后,就把她们都反锁在城堡中,趁着夜色深沉将一切都付之一炬,以达到他最终的满足的喜悦和残酷的荣耀。她甚至可以从想象之中看到自己被火焰映衬的通红的错愕的面孔,看到其他人无声的呼喊着,和清爽的夜色之下,伯爵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快活地瞧着一切皆被火舌吞没的景象。
片刻之后,梅森夫人忙完手头的事,走过来检查了她的情况,她现在觉得有些冷了,故而当梅森夫人用她那厚实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额头时,她像是真是病得不轻一般地依赖着她手上的温度。她的状况似乎被认为有所好转,梅森夫人轻手轻脚地走开了。也许因为身材太过敦实,或者是她的行事过于匆忙,在梅森夫人靠近她的时候,伊妮德很容易就发现她已经累得气喘嘘嘘了,周身还散发着一股热量,看来她不用再这么耗费体力的躺太久了。果不其然,不太久之后,安静的空气中就传来了梅森夫人均匀有力的鼻鼾声。
药效确实立竿见影,她爬起来走近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梅森夫人张着嘴,陷在沙发里沉沉睡着了,她是一个全无心眼的女人,桌子上的咖啡杯里还能倒出几滴残存的液体来。不知怎么的,梅森夫人厚重的鼻息声让她听着格外舒心,她现在算是看清楚了,梅森夫人约摸四十来岁的光景,长相颇有些孩子气,粗眉毛塌鼻子生在一张丰满的脸上。她从她身前绕开去,关上房间的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之前她已经想过千百次她被不幸逮个正着的情形,眼前的走道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这倒是提升了她的警觉。房间外的景象对她来说可算是分外熟悉,只是角度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她来这儿第一个夜晚的探险注定是叫她终身难忘了。手绘的地图上这间房间倒是和楼梯挨得挺近的,现在看来却只能说还不算太远。正当她挣扎着按捺住自己想要奔跑过去的冲动的时候,她被一阵突然响起的疾速的脚步声着实吓坏了,她以为自己这就被发现了,她贸然的行动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她的心慢慢地开始下沉,她甚至可以想到那个人就要过来拽住自己的手腕了,以至于她已经开始设想应对的说辞。但随后她发现移动的光线却是出现在了她的侧前方,她便立马闪身躲了起来。原来走过来的是两个人,幸好他们举着的灯在一片漆黑之中显得尤为明亮,她才在尚还不算近的距离就看清了他们的面目。她不由地责怪起自己竟然如此疏忽,管家德瓦尔先生的房间就在不远的地方,她却丁点都没有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意外。从这个时间估计,德瓦尔先生极有可能是刚巡视完了城堡的各处,准备回到房间,他的身旁有另一个人陪同着他,并为他提着灯。眼看他们就要走远的时候,德瓦尔先生忽然停下来转过头思索了片刻,随后朝着伊妮德所处的方向走了过来,并从她躲藏之处前方不远处走了过去,当伊妮德顺着他的步伐,渐渐意识到他这是要往哪里去的时候,又不禁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正向着医疗室而去,伊妮德如同听到了瓷器破碎或是布匹被撕扯的声音,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她的害怕不懈地想要从她的嗓子眼爬出来,几乎就要占领到她精神的高地并征服了她,因而她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德瓦尔先生竟停住了脚步。他犹豫地瞧着医疗室已经熄掉的灯光,随后小声地交代身旁的人明天一早就来医疗室看看伊妮德的情况可有好转,便转身往回去了。直到代表着德瓦尔先生的光线逐渐被黑暗吞没之后,伊妮德才狼狈地走了出来,瞧着黑暗中医疗室的方向,讽刺地想,她差一点就要为她的冒失而自食其果了,但无论她考虑的如何周全,她都万万想不到德瓦尔先生竟还挂念着她。有时候,她确实把自己认为的过于不引人注意了,以至于她以为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到达不了他人的关注范围之内,而把别人都想得过于自私,目中无人了,因此而产生的忽视今晚差点就给她带去了灾祸。
她亦步亦趋地走到了楼梯口,因为意外的惊吓,她的步子眼下都快抬不起来了,但她反倒是觉得接下来的事没有原本她所想象的那样使她感到可怕了。她就像是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晚上,不同的是即将呈现在她面前的景象不会显得那么不可理喻了,但当她再次从那个扁平的窗口望进去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大惊失色。
一开始,她并不太明白自己究竟看到的是什么,直到她顺着伯爵的视线望下去,这时她才分清了这幅突兀的画面里所包含的对象。
由于靠里的房间的一部分受限制于门的尺寸而被阻挡在了视线之外,伊妮德最开始没有辨认出躺在那张玛利亚上一次坐过的小床上的那一段“东西”到底是什么,伯爵就像是在那上面雕琢着什么,但片刻之后她便恍然大悟了,随即感到一阵惊悚。又是一个女孩,这一次是背朝上躺在那儿,她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因为她的脸是朝下的,而且下颚之上的部分从她的角度是看不到的,她的上半身裸露在空气中,一张卑劣的嘴脸之下,而她的下半身则被一块白布遮盖了起来。伊妮德注意到了她的左臂,上面纹上了和玛利亚臂膀上类似的图案,只是这个女孩臂上的图案已经是完整的了,她豁然认出了那是什么,是玫瑰,绚丽的花朵,但这玫瑰又与平常的不同,那纹身上描绘的一朵玫瑰盛开在犹如荆棘的藤蔓之上,那藤蔓顺势依附在了女孩的臂膀上,犹如深深地刺入其中。在她的印象中,玫瑰应当是在风中绽放,在一个她所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里骄傲的炫耀着它的妩媚,这一切却在此时在女孩的臂膀上凝结成了一张魔鬼的嘴脸。这是一种诅咒,魔鬼发出的世间最丑恶的诅咒,而她见证到了这一切,犹如见证着一种见不得光的邪恶仪式。
然后,她的视线慢慢移到女孩的背上,之前她没有理解眼前的场景的一个原因就是,她不能相信那是一个少女秀丽的背脊,那简直就像是一张蟒蛇身上脱去的皮肤。她的手脚都被捆缚住了,她的身子下面垫着另一块白布单,身旁还放着一块手帕,伯爵在停下来琢磨的时候就拿起它擦拭自己的双手。她的背上被横着纹上了巨幅图案,图案中甚至有男人和女人的形象,他们赤裸的身体运用的是女孩本身的肤色,这幅图案还有一个角落尚未完成,伯爵的眼光正灼灼地盯在这图案上面,他像是在寻思着什么,手上的工具微微垂在身前。这么大面积的纹身绝不可能是一口气完成的,甚至绝不在于一朝一夕之间。她的视线没有办法从她的身上移开去,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叹为观止,惊讶于这种不同寻常的景象,但随即她开始深深凝视女孩背上的这幅图画,它就像是在讲述着一个故事,但最糟糕的是,无论是上面的描绘的故事还是这整幅画面,或是其中的人物极有特征的扭转的身躯,都能让她有所联想,或者说有那么些眼熟,更可以说比眼熟还要再多一些。是的,但凡是知道一些有关这个的,总能从记忆中挖掘出一个合适的理解,这就不会有任何的悬念,但她还是将这个画面在脑海中牢牢刻了下去,她要去求证一些事情,因为刚才慢慢浮现在她脑海里的一个想法让她有了新的领悟和张目结舌的感受,她感到倘若她想的不错,那就简直是对她认知的颠覆。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紧握在胸口的地方,无意中碰到了被她匆匆藏进怀里的那瓶药,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把它掏出来,也服上一些。她的脚步开始倒退,伯爵那犹如恶魔般的头颅最后才退出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