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生活原是为了叫我们享乐而造就的,到头来却是我们在其中互相争斗。生活总是不期地暗示人们,它时常带着欺骗的面纱出现,尤其当你以为它已然顺从于你之时。
哈里森夫人又开始对着伊妮德紧蹙眉头了。不得不说,伊妮德在哈里森夫人课上的表现并没有糟到逼得她每一次都得以暴跳如雷来收场的地步,尤其是对于一个周身散发着青春活力之气的年轻女子来讲,单是以她春风满面的样子进入人们的眼帘就足以讨人喜欢,若是再配以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浅浅酒窝的笑容和明亮美目的传情达意,那么,任何一种她常被指责的失当之举都会立刻显得微不足道。并且,若是哈里森夫人有幸能看到她坐在钢琴面前局促的表情,生硬的指法以及僵直了的后背,一定会大感欣慰,伊妮德在礼仪上的欠缺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不拘小节一种表现罢了。尽管如此,哈里森夫人毕竟与埃文斯小姐大不相同,她坚信伊妮德在她的课上所表现的倦怠懒散的态度定然是有意所为的,或者就是源于她卑贱的血统,而其中任何一种原因都为她所深恶痛绝,“绝对藏着这世上最无可救药和罪恶深重的灵魂,应当背负终身的责罚”,哈里森夫人的确就是当着她的面这么大声斥责的,这种犹如惯性般的痛恨简直叫人不可理喻。
哈里森夫人的课上,她们也早已不学怎么走路如何入座之类的把式了,取而代之的是,为了使她们能够形成完整的,堪比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教养,她们得学会在众人面前始终展现出来的都是最得体优雅的一面。比如她们应该懂得安静而专注地倾听每一位绅士的说话,时不时地颔首或摆出一副赞赏的表情,要使自己显得妩媚动人但绝不能有搔首弄姿之嫌,必不可少的是愉快的银铃笑声和恭维之语,哪怕他的话明摆着乏味之极,并且你该时常提点自己,兴许此时正有别的男士拿着高脚杯打趣似的从远处看着你,所以,你的细小举动必须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叫别人对你的印象打折扣。而在伊妮德看来,若是对方的谈话符合她的心意,她更愿意同他一道高谈阔论,而若是对方嘴里冒出的傻话只是因为他本人过于愚蠢的话,她就宁可默不作声,让对方足以感到继续讲下去实在是索然无味。她的性情向来便是如此,因此引得哈里森夫人大发雷霆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她在学习这门课的时候总体来讲还是饶有兴趣的,毕竟,在这门课上她不会感到无事可做,并且,她对个人举止仪表培养的观念当真得到了改变,曾经从未在她脑中萌生过的观念也慢慢得到了认同。
这一天的课后,伊妮德又不知是第几次被哈里森夫人单独地留了下来,米歇尔带着担忧和劝慰的笑容最后一个走出了房间,哈里森夫人怒火中烧,显得她臃肿极了。伊妮德很庆幸她终于摆脱了当初的瘦小身形,当她独自站在这间房里面对哈里森夫人时不再像是犯了大错一般,露出不战而败的可怜相。她倔强的性情在这两年里并未得到太多实质的改观实属是大大的难得,但这无疑也使得哈里森夫人更加确信了自己对她的认识,伊妮德的劣根性无疑是那种最根深蒂固与无可救药的一类,而她对她的任何斥责都是出于她无私的品质。我什么都没做错,没有必要承受责备,伊妮德不时告诫自己,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有些,如果一定要有什么的话,可能有些随意,她无奈的活动了下眼珠子。但她立马后悔了,哈里森夫人登时静了下来,然后大声的叫嚷着一连串感叹词,她断然不应该在哈里森夫人近在咫尺的时候,挤眉弄眼的,她暂时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个词。
为了赶紧消退哈里森夫人腾腾的怒火,她只好表现出垂头丧气,后悔莫及的样子,又用一种痛苦万分的语气向她哈腰认错,才终于使得哈里森夫人因为看到她在自己的权威面前节节败退而称心如意了。说起来,自从她发现应付哈里森夫人最绝妙的方式便是向她示弱之后,令她大感惊讶的是,自己原本连低头认错都十分别扭,如今痛心疾首的承认过错却如同儿戏一般轻易。她倔强的性格有时候会在这种方面出人意料地体现出来,她越是发现自己在某一件事上做的得心应手,而做这件事却是违背她初衷的,她就越是要去尝试这件事。
结束了和哈里森夫人难堪的相处之后,如释重负地坐到了餐桌旁,她愿以为会立马见到米歇尔那双不无担忧的蓝色大眼睛,但令她奇怪的是,米歇尔并不在那儿,所有人都就坐了,除了米歇尔。就在她困惑不解的时候,米歇尔朝着他们这儿过来了,顺着自己刚走过来的路慢悠悠地坐下了,就像是她一直跟随在她身后一般。用餐的时候,她眼看着米歇尔神色恍惚,目光似无处着落而游移不定,但始终都不愿与她的目光接触,就像是故意要闪躲开去,可她明明应该知道她的任何失常轻而易举地就能被她捕捉到,因而,这种反差使伊妮德不禁生发出了暗暗的担忧。
午餐后,伊妮德问她这是怎么了,米歇尔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她摇了摇头,便默不作声了。伊妮德极少见到米歇尔像这般神情涣散,她的眼睑低垂着,原本动人的眼眸之中流出了汩汩哀愁,红润的脸色如今却是一阵青一阵白。伊妮德只得抓过她的一双手,紧紧地握着,以此向她传达关爱。米歇尔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以至于当她看到她表现出了这少有的惴惴不安,忧心忡忡,即便心中已经预感到了一些征兆,也不忍向她追究盘问。对于那些敏感的事情,一直以来,她对米歇尔都是欲说还休,而这正是往后她对她不断积聚的愧疚之情的源头。
伊妮德在这之后也再没有机会和失神的米歇尔搭上话,她本来按耐着无所适从的不安情绪,以为晚上她就会有机会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到了晚上,刚一到她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德瓦尔先生突然赶过来把米歇尔带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对伊妮德使了个告诫的眼色。熄灯时间过了以后,她干躺在床上也迟迟没有合眼,直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她依旧没有等到米歇尔回来,这种突然摆在她面前的反常气氛使她的心被勒得紧紧的。
令她稍感庆幸的是,她一觉醒来还是在她习惯了的方向看到了米歇尔,但她瞧到米歇尔的模样之后却更加剧了她悲观的心情。她不知道米歇尔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无法体会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入睡的,也许米歇尔曾对着茫茫的黑暗犹豫过是否要把她唤醒,这是她事后想的,但她终是不得而知。她也许听到过米歇尔回来的动静,那一晚上她睡得很浅,但她满脑充斥着的都是一种浓烈的毫无意义的空洞之感。直到以后的很长的时间里,每每想到在米歇尔身上发生的事,总会有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悔恨之情骤然在她心中积聚起来,渗透进她的每一滴血液中,她不知道在那几天里,她为什么能保持着缄默不语。而就在这一天,生活就这么的背过脸去,使一切的过去与未来里,都揩去了现在的痕迹。这一天,她永远地失去了米歇尔。而在以后的千万个日子里,这样的想法总是突然地从她心中攀援而上。从那时起,除了她自己以外,生命中的一切都已不复从前。
米歇尔依然沉默不语,并且,她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人。她满以为,只要她能耐心地坚守在原地,米歇尔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直到她亲眼瞧见在沃伦伯爵在楼梯口出现的时候,米歇尔的身子如同触电般的一阵惊颤,瞬时绝望之情布满了她的每寸肌肤,伊妮德才几乎是失掉了知觉般的领会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率真,以为那被夺走的还会被还回来,以为那被夺走的原本属于她,以为这被剥夺的时刻的到来永远都是遥遥无期的。
而当她晚上朝着她们的房间推门而入时,一阵风轻掠过她的脸庞,拂起她的裙摆与头发,唤醒了她眉间深锁的愁绪,她看着房里的布置,就好像这里从来都只住着她一个人。直到这时候,她方才明白过来,她在米歇尔身上早已经寄托了深深的情感,她原以为只有米歇尔会对她产生那种几近松懈的依赖感,也许那是由于米歇尔稚气未脱的表现。却不想她对米歇尔同样怀着依赖,只是展现的形式不同罢了,如今由于和她的分离而生出的不适几乎是令人的肝肠都感到难受的。米歇尔是她在这世上仅有的友谊,因而,米歇尔之于她几乎就代表了友谊之于一个人的全部意义,以及她对于友情所能生发出的所有寄望。这友谊的发展虽犹如是开在嶙峋怪石缝隙之间的袖珍的花朵,但它如今突如其来的破碎对她而言却是象征着人生童稚时代的终结,如同是彻底地将她从年幼的幻想中拉到了现实的泥潭里,使她猛然在美好的友情背后瞧到了恶魔伸出的爪牙,看到了她或是她们的命运是如何的置于火舌之下,她自己将要自身难保的真相。
她就像是变回到了很早之前的自己,在风与雾气的盘绕之中孤独地守着自己瘦弱的身躯,睁着惊恐的眼睛,活在意识的某一角落里无声地呼喊着,那是一个也许并不真实存在,却总是在她感到荒凉无望的时候悄悄站在她灵魂中央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