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愿给亨特夫人增添麻烦,同时她也不愿向着即将到来的客人们陌生的目光迎上去,何况,她觉得自己若是早早地杵在那儿,虽然她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头,但根据她的想象,那显然会使她看着有点傻,于是,在舞会之前,伊妮德便只好一个人到处闲逛。虽然无论是逃出城堡的结果还是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事,都在用愉悦的指尖轻轻戳着她,提示她也许是该她敞开心怀的时候了,但过去三年的那些经历给她的任何快乐上都抹上了阴云,使她感到拥有自由远不像呼吸空气那般容易。是的,她也曾是这样,度过每分每秒都如同呼吸一般不痛不痒,但如今,就连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有如针尖般割着她的肺。她原本宁愿自己看上去忧郁一些,也不愿因为既垂涎着快乐又对痛苦唉声叹气,而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然而她越是一心想要超脱,却越是发现自己迈不开步伐。宾客渐渐来了一些,她仍远远地瞧着,看样子就像是她料定了有一个必然会到来的人,可他却总是姗姗来迟。她又默然伫立了一会儿,舞会的第一个音符忽然传进了她的耳里,这时,她如同看到了一个翩翩而至的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从他的马上一跃而下,走进了屋里,于是她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衣裙,迈开步子回到庄园里去了。
她并不急于在舞会一开场的时候就加入其中,楼下的人声此时已渐渐能传进她的耳朵,可她还自顾自在房间里迈着步子,且不无兴致地瞧着自己投影在一堵墙上的身影。她刚换上了亨特夫人为她挑选的一条长裙,它是由白色和墨绿色料子镶拼的,胸前还点缀着褶子边儿,这裙子穿在她身上不仅十分合体,而且还使她得到了一副出人意料的好身段。并且,裙子的颜色也很合乎她的心意,显得她开朗而又端庄,同时又把她的一双明眸衬托得十分婉转动人,她尤其喜欢看到在急停急转时裙摆跳跃的夸大的幅度。楼下舞会已经开始了有一会儿了,她费尽了心思在客人差不多到齐,舞会就要开始的那会儿功夫支开了亨特夫人,她可不想试试若是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令亨特夫人看到她手臂上的纹身之后能有什么反应,她不该第一个看到这个,也最好永远都别看到。
舞会并不像她原以为的那样人们因为忘乎所以而制造出喧闹,而正如亨特夫人告诉她的,她刚把脚伸进了舞会的欢声笑语的氛围中,就觉得十分有趣。但她的眼睛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一下子看到如此多的脸孔,这多少还是叫她感到了紧张。她本想顺着楼梯安静地走下去,可她刚一出现亨特夫人就迎了上来。
“亨特夫人。”她向她致意。
“你真是太美了,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我就知道你是喜欢这一件的。”她满意地瞧着伊妮德穿着的长裙,“我想,今晚的姑娘里不会再有比你更耀眼的了。”亨特夫人挽着她走进了人群。
“谢谢。”她剔除了亨特夫人话里她所以为的恭维的成分,若是她觉得自己并不辜负这种称赞,她通常是会欣然接受的,而今她却认为自己并不值得这些赞许,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舞会上大都是我们的邻居和朋友,今天的客人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她们每走过那些三五成群的人,亨特夫人就在她耳边轻轻给她做番介绍,客人中不时会有人撇过头来朝她们张望几眼,亨特夫人也会注意着同其中的几位讲上几句。
参加舞会者个个光鲜亮丽,在他们的头顶上到处漂浮着欢声笑语和轻浮之气。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之中,伊妮德只觉着耳根无比轻松,她的耳边蜂拥着衣裙摩擦的声音,男士们的高谈阔论和互相的调侃揶揄,还有女人们的盈盈笑声和她们身上首饰颤动出的银铃之音。她诧异又觉好笑地看着一个短颈肥耳的男人打她身前经过,尽管她只见到了他的形象,而并未听他的讲话或者看他面部的表情变化,但他那肚腩起伏的节奏,下巴上翘的角度,甚至是眼皮的开合胡须的颤动,都能看出他的情绪高涨,劲头十足。接着她又好奇地盯着前方一位珠光宝气扭动腰肢的夫人在和一位又瘦又高,其貌不扬又面无表情的男人凑在一起聊天,随后她的目光不得不聚焦到了一个年纪不大但稍有谢顶的男人身上,他走到自己面前,腼腆而又率直地请她赏光跳一支舞,伊妮德与身旁的亨特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答复他说若是他愿意待会儿再来请她的话,她便会接受。这时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但谦恭的轻笑声,面前的男人转过身去,朝着那几个发出笑声的男人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些男士却并不搭理他们的伙伴,纷纷朝她弯腰致意……伊妮德发现但凡是在她眼前出现的人,个个都神采奕奕,没有一个是令她讨厌的。一分一秒地置身在这样的场合里,她被打动了,被这久违的生活的热情与绚丽多姿深深迷住了。虽然人们的神情各不相同,情绪也各有所异,她却仿佛可以听到每个人心中跃跃欲试的欢呼之声,或看到他们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之心的兴奋的神采,他们无疑是从这种娱乐中获得了满足。而亨特夫人站在她的身旁,神色温柔,她的满足则来源于她为这么多的人增添了浓厚的生活的激情。
“挺不错的,对吧?告诉我你喜欢这舞会。”亨特夫人对她说。
“我当然喜欢,这儿的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可爱。”只要她愿意全情地投入进去,她向来就是极容易融入到环境营造的氛围之中的。并且,她越是发现眼前的轻松愉快十分短暂难得,就越是贪婪地想要吸收这种情感的刺激。
“你真不该就那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那位先生的邀请。告诉我,伊妮德,你答应了参加舞会就预备好要痛痛快快的跳舞,直到精疲力竭了才罢休,而不仅仅是为了吊足先生们的胃口吧。”她打趣般的责问伊妮德道。
“我答应了会同他跳的,夫人,您是听到了的。可您至少应该让我先在这儿转一转,好使我心中有数这儿都有些怎样尊贵迷人的客人吧。”她答道。
“我只是觉得你如此出众,真希望能让更多的人认识你才好。”她们朝着舞会上最热火朝天的人群走去,“哦,那是斯坦利夫人,我们的邻居,还有她的女儿,她们可是十分率直的人。”她看着右前方的一对母女,轻轻地说。斯坦利小姐的长相俨然是承袭了她的母亲,她们的头发都是又浓有密,蜷曲的很厉害,脸上的肉很少,因此五官显得相当分明。这对母女显然是想挤进不远处的一群人里,从那儿传来女人们高兴的调笑声,通常要让女人们长时间的聚在一起,男人至少是不可或缺的,这会儿当然也是如此,在她们的中间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士。他们中的一个言行开朗甚至带着一些稚气,发色金黄,恭敬地回答着太太小姐们的话。另一个似乎年纪要长几岁,嘴角挂着不那么自然的笑意,黑色的头发,神情慵懒而敏锐,说起话来简洁却带着些戏谑的成分。他们都很健谈,但显然又性格迥异,他们配合的十分融洽,使场面始终保持的犹如冬日的炉火,在这火的周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温暖,然而只要在它边上待了片刻时间之后,便渴望更加地靠近它的中心,于是,脸上越是被火光照得通红,就愈加兴奋,愈加难以从它的边上离开。他们的声音和相貌就像有无尽的力量,逗得周围的女士们呵呵直笑。不过,他们被围绕的密不透风,使她几乎不可能看清楚他们的身形。
“那是艾伯特·考克斯先生,我们的新邻居。”亨特夫人瞧着那个金色头发的男士说,“他的性格极好,品性也受到称赞,在他的身边似乎总有很多朋友相伴,旁边的那位据说是他的挚友之一,帕特里克·斯各特先生,他们总是在一块儿。”
“考克斯先生刚继承了父亲的产业,有超过七千英镑的收入,最重要的是他还差个妻子。”斯坦利夫人突然加入了她们的交谈,她接着又说了下去,难掩兴奋之情,“而斯各特先生,有传闻说他家道殷实,继承家业之后,他的收入更是超过了一万英镑,我刚才又听说,他在汉普斯特德有一处庄园。”
这时,考克斯先生请了边上的一位小姐跳舞,正好在斯各特先生的身旁留下了空挡,斯坦利夫人立刻拉着女儿走了上去。从斯坦利母女还未填补的空隙中,伊妮德把那位被团团围住的斯各特先生好歹看清了,他的体格挺拔强健绝对胜于常人,即便是在众人之中也一望即知,十分的显眼。
斯各特先生的注意力也许是被从他边上走开的考克斯先生给岔开了,他的目光轻飘飘地在人丛前划过,忽然一道一闪而过的印象以一种奇妙的吸引力绊住了他的目光。刚巧此时另一位夫人正准备把自己的一个熟人介绍给亨特夫人,伊妮德的眼睛正好闲了下来,她兴致勃勃地在向舞会上最热闹的人群里张望,发现自己撞上了他的目光,她并没有羞怯的别过脸去,或是慌张闪躲,甚至她的脸上连一丝该有的红晕都没来得及添上,而是朝他莞尔一笑,眼睛弯出两道亲切而又迷人的弧度,犹如她心中有着无法抑制的快乐正挤上她的眉目间欢欣雀跃。这笑容一被他捕捉到,他的两条眉毛微微上扬,做出一副像是对某件事情了解了其中微妙意思的表情,她从未在其他任何人的脸上见到过现在在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他像是在似笑非笑地琢磨着自己,伊妮德只觉得心中被什么咯得慌。随后亨特夫人唤了她一声,她便回过身子和她走开了。这笑容只是她为了回应别人的目光,而在她脸上出现的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却仿佛蕴藏着孩童般明媚的感染力,只要这时她的面前能摆着一面镜子,就连她自己都会惊叹哈里森夫人说的不错,她生来便是罪恶的,这笑容是何等的害人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