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出莫特城堡屈指可数的时日里,早晨醒来的那会儿有那么一段极短暂的时间,意识与记忆慢于她眼前的世界还未苏醒过来,但她却已经遭受了一个念头的袭击,我还在这儿,她的睡眼依旧耷拉着,思想对一切仍旧一知半解的时候,她的心却在下沉,是那种以极难受的方式致人清醒,会使人喉咙干涩,失去一切渴望的坠落。她看到的明明还是古德温庄园的这间房间的天花板和窗帘,但她却以为这是莫特城堡她住的那间房间的天花板和窗帘,她同米歇尔在那间房间里共住了那么久,但到头来她想起的只是她一个人时的那房间的样子与气味。她的心通通跳了两下,仿佛她又能闻到城堡里那种干燥,冰冷,而陈腐的空气的味道,随后她才把一切都记起来,但她不得不一大早就将所有的事情都重温一遍。不过,若是她微微睁开双眼的时候还没有到她平时醒来的时间,这时她如果是侧着身子,她多半不会以为她看到的是莫特城堡的墙壁,而只是感到似曾相识,隐约觉得她曾见过自己这种躺的姿势,这样的墙壁,还有光线的明亮程度。是的,她见过,在那画面里她既然可以看见自己,那么至少她的视觉同她的躯体并不在一块儿,通常是来自一个空间上方的某处角落里。
舞会后的第二天一早,天色一直昏昏沉沉,和她在经历了昨天的疲惫之后的精神状态差不多。她起的比其他人早,莫特城堡里养成的作息习惯还未改变过来。伊妮德沿着庄园周围的草地独自漫步,她真的开始仔细斟酌要去拜访特蕾莎的事了。她曾经断断续续地考虑过离开城堡后她所能的进一步作为,寻求特蕾莎的帮助也是她突如其来的念头之一,但几乎是从昨天开始,这个念头才从其他众多的念头里脱颖而出,被她的思绪所捕捉,成为她郑重琢磨的对象。她打算明天就动身出发,这么做倒并非出于她眼下无处可去的窘境,完全是由于她在撇下米歇尔和其他女孩只身逃离城堡时所担负下的责任,她依然觉得她有必要来承认这一重责。米歇尔在她离开时就已经陷入了比她自己所经历过的任何困苦都还要绝望千百万倍的境地,她当然不会对此置之不顾,不久前她还信誓旦旦的赌咒要“毁了他”,她冲动之下所立的信念到头来不能只是证明了她的不堪重任。而特雷莎显然是如今唯一知晓伯爵的行径并又有可能帮助她的人,虽然不知何故特蕾莎似乎长时间以来都对这件心知肚明的事只字不提,不然沃伦伯爵的行为至少不至于如此无顾忌。
她猜不到此行将会遭遇怎样的情形,更何况她孤身一人若是真遇到了波折,她也只有无计可施的份。她会想到特蕾莎,这完全是因为她的意识捕捉到了孤立无援的内心所散发的气息而发出的指示,然而,这个决定同时又加重了她的担忧,因为显然,对于特蕾莎而言,虽然她不了解她,但经过简单的分析之后,她还是得出了结论,她的突然出现很难给特蕾莎带去好的印象,基于她给特蕾莎增添的只有隐忧而没有明显的益处,像这种意料之外的索取堪比要挟,很难不遭到排斥。曾经她还能够坦然对待自己的孑然一身,那也多半是出于她的忍耐与顽强。而到如今,发生了一些考验她承受能力的事情后,伴随她整个生命的孤立无援的状态已叫她不自在了。于是,她不愿在此多想此事,加快步伐往庄园里走。一阵刚才令她不怎么在意的车轮声越来越清晰,等她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时,那辆马车已经在庄园前缓缓停了下来,从马车上下来几个男人,就在她对这一大早的造访感到奇怪的时候,她从那几个男人中认出了帕特里克·斯各特。这样一来,她想都不想,索性一个转身,想趁着他还没看到她之前赶紧走开去。不过,自己如此迫切地要同这个人撇清干系,这还是令她稍感惊讶。
但他似乎并不愿叫她如愿以偿,她走出没多远的距离,他就已经追上了她且与她并肩而行了。
“罗塞蒂小姐,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您。”听起来他倒像是真心欢喜,但从他那两瓣嘴唇里说出的话本就区分不出虚实来。
“斯各特先生,我也十分荣幸。”她索性停下了脚步,脸上堆起敷衍的笑容瞧着他说,“可您今天怎么会来这儿?”
“哦,我这不是带着人来为您的房间按上门。”他的语气就像是在为她叙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或他在路上遭遇的一桩插曲。每一个在她面前出现的人都能触发她内心的某一块神秘区域因人而异的不同感受,这一区域要比她身上任何看得到的部位都更加广阔,这种感受使她仿佛能闻到一种特殊的气息,看到特殊的画面,以至于哪怕她闭上眼睛捏紧鼻子,只要她脑中回想起一个人,都能立刻闻到那种代表着此人的气息,见到那幅画面。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的身上犹如存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特殊气质,而她的感受却为她捕捉到了,只是无法以一种可以表达的方式向她阐述,于是,她能注意到的只有她的感受对他十分敏感,而他反映在她脑海中的画面也十分奇特,是一个穿着奇装异服兜售阿拉伯挂毯的人。但这也是这种感受独到的地方,它所揭示的是一个人真正在你心里产生的影响。
“明天那就不是我的房间了,您大可到那时候再来。”她说。
“那我今天来更是再好不过了,能在您离开这儿前弥补我的过失。”说着,他又向她弯腰,表达道歉之意。
“您为什么不对亨特先生和夫人感到抱歉呢?那房间本就属于亨特小姐,完全是由于他们的好心我才能住在这儿。”她不知不觉又露出了同他争辩的口吻。
“可那门又不是因为她而坏的。倘若亨特小姐还在世,我一定会恭敬的侯在她的门外,直到她愿赏我恩惠,用她的纤纤玉指来为我打开它。”他表现出的样子就像是在同她轻松的闲扯。
“什么?那么请您告诉我那门是怎么坏的?”她诘问他。
他咧嘴一笑,也不回答她。伊妮德抽身向回走去,决心摆脱他。
“罗塞蒂小姐,您还在为昨天的事责怪我?”他跨出的步子要比她大许多,她已经走得十分急促了,而这速度却刚好能使他步态潇洒。
“不。”她回答。
“那您为什么这么生气?”她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对她微不足道的情绪也关心起来了。
“斯各特先生,既然通过昨天的交谈,我们都清楚我的谅解对你而言其实是无关紧要的。那么现在你无疑是在戏弄我,你以为你抓住了我的一些,你觉得你能拿捏住我的脾气。”她皱了皱眉,忽然记起她似乎听过类似于他“做什么事都是希望找乐子”的评价。
“何以见得?你认为我如何能拿捏住了你的脾气。”他似是不解地问道。
“比如那扇可笑的门,你再三用你那种叫人讨厌的语气提到它,我不得不认为你是以此来刺激我。”
“看,这只好说明我是多么的不聪明,原本是要讨好你,却反而惹恼了你。”他停顿了一下,用狡黠的眼睛瞧着她,接着说道,“每一次,我刚以为我对你的那些小心思有了些领会,以及理解的心得,或是迫使你对我坦诚,向我吐露几句心里的想法。可是,就在我以为自己掌握了摸索你内心的一些诀窍,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又什么真话都不在同我讲了。”
她慢慢停下脚步,目光在别处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定定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走到她跟前语气平缓的说:“你对我的愤怒让我感到羞愧,并非是因为那些话不小心被你听去了,而是你叫我觉得自己罪恶难赦。我也再不会为任何一位小姐而大费周章的叫她的房门成为一块废木料,我尽可以不花这么大的力气再见着她的。”
伊妮德犹豫地瞧向他的脸庞,他的嘴唇紧紧闭着,一双素来狡猾的灰眼睛低垂地看着自己。尽管这些话说的并不那么坦率,但她分明从他刚才的一番话里体会到了妥协,她不禁生出几分奇妙的快意来,“我不会与你计较的,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以后再回忆起这次的舞会,我只会感到十分愉快。”她向他微微一笑。
斯各特先生也跟着笑了,“我不知道您的话是否出于敷衍,只是凭我对您的浅薄了解,如果您当真有一天会想起昨天的场景,即便您忘了舞会上的所有人,您也不会忘记我说过的话。”
“斯各特先生,我从未将见过像你这么自大的人。”她原本以为这一次他能好心顺着她的意来同她讲话,不想,这绝不可能成为他的本意。
他耸耸肩说:“恐怕不仅如此,我不像您见过的其他男人,只会绞尽脑汁对女人的美貌及修养极力恭维,到头来从他们嘴里憋出的也只是几句完全没有新意,枯燥的话,以至于你竟认为本就是如此,你以为自己不该为此感到失望,甚至安慰自己应当满意,直到你自己也开始变得平庸,你用你的平庸来适应别人的评价。”
“我可以认为您这么说的意思是,您的卑鄙心理与中伤之词绝无仅有,独到性与刁钻程度都极为罕见。”她说这话时语气竟显得极为平静。
“我对我的粗鲁之言再次感到抱歉,但您难道还未对那些绝无创见的赞美之词感到厌倦吗?他们只在乎你顶着一颗漂亮脑袋,要是知道这脑袋并非华而不实,可会叫他们大伤脑筋。”
“您的话可真叫人发笑,只可惜我愚蠢至极,而您的一番高深见解简直令我一头雾水了。但有一点我倒是清楚得很,斯各特先生,我不得不承认,我真不愿再见到你。”
“真是遗憾。”他嘴角藏着笑意,向她弯了弯腰。还未等他直起身子,她已经余怒未消的向回走去。
这次,她依然没有将他利落地打发,在门按好之后,亨特夫人十分客气地请他留下来吃了顿便饭。并且她惊讶地注意到,即便她原本打定主意不做他的听众,无意为他受到的欢迎更添一重,但只要他的说话的声音在餐桌上,或是客厅的任何地方响起,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过去,就好像他的嗓音中藏着磁力,他讲话的内容里隐藏着夺目闪耀的宝藏,他的嘴唇上被下了一道诱惑人心的咒语,而他的恭维有一种按在软垫上的轻柔的弹力。因而,在他说了一番话后,若是他突然期待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只要他稍稍回头,便会从她的脸上见到一丝浅浅的笑印。如果不是之前发现他本性狡猾刻薄,从他在众人面前的谈吐中,他的发音及姿势中,她定然会坚信他是个谦恭健谈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