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像当初那样痛恨沃伦伯爵,尤其当她此时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寒冷而无望地疾驰于道上,只为寻求那飘渺的支持。并且,她也不可能不去考虑自身的安危,因为只要沃伦伯爵有意调查她的下落,她甚至无以想象他将会动用何种手段。她必须承认,再次亲眼见到沃伦伯爵的恐惧要远胜于她能想见的其他任何恐惧的千万倍,如果只考虑恐惧本身在她心中产生的影响,那么她会愿意拿其他任何的好处来交换避免再见到这个人。通常在她意志薄弱之时,她就会唾弃自己的决定荒唐透顶,自以为是的冲动不可救药,如果马车继续在刺骨寒风中颠个不停,她离这样的心情就不远了。谁会相信我,即使我所经历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谁会像我这样羞愧而坚忍的看待这些情形,如果别人就像对待其他一些知之甚少的事情那样看待此事,我宁愿对此忍辱。她想到了特蕾莎,没有人会在噙着眼泪躲进一个坚实可靠的怀抱之后还有勇气袒露曾经绝望而又可耻的苦楚,尤其爱人的谅解与宽容是奢求不来的。她猜测自己的决定并非明智,她的资本顶多只有她的个人安全,却要下了赌注挑战沃伦伯爵的权威。
我们对于自己总能予以特殊的宽恕及懈怠,这也是低级原始的情感战胜高级但后来的理智的一种体现,决不能认为其荒谬,无人能游刃于这两者之间。这时候,任何的沉湎,懒惰都比现实意义中的沉湎与懒惰更具非凡意义,能使人产生沉醉其中的情结,这些简单的情感纵容变得强而有力,符合我们内心的真正夙愿,是对我们性情最忠实的解读,我们似乎从未获得过如此善解人意的体谅。而逃离莫特城堡,逃出魔掌重获自由就足够成为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件足以令人沉湎其中,默许自我宽慰的往事记忆,再加上与特蕾莎的头次难以捉摸且不可预知的见面所产生的担忧,使她对于认识特蕾莎的愿望并没无想象中应有的那般强烈。
她不愿任由自己在此情形下成为一名不速之客,而在弗农庄园前经受自己试图退缩的心理的折磨,更何况现在她的脑筋看起来似乎不太清醒,懒得为她助力。于是她索性推说自己万分盼望能徒步在道旁的河边游历片刻,就打发马车回古德温庄园,其实她只是不愿让亨特夫人得知自己在这儿遇到的尴尬情形,进而疑窦众生。
河道挺窄,河边林立着一些可爱的房舍,虽然房子的前后,桥下河边皆是乱哄哄的长着些花草和一些矮灌木,但自然的生长和风霜雨露的熏陶使它们看起来算得上协调入眼。她只是在河边徘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儿还是更适合那些在一个舒适的午后前来漫步的心情明朗的人们,而绝不是一个心神不宁的人孤零零的踱步场所。她向几个路人打听了弗农庄园的大致位置和去庄园的路,最后她决定徒步前往。走路有利于改变思想的局限性,通常,她走路时得到的启发比较新颖独特,静止时得到的启发则相对的深刻而讲究逻辑。
她走了很长一段令她感到万分犹豫的路,终于眺望到了弗农庄园可爱的白色轮廓了。弗农庄园隐匿在一处密林的尽头,使得人们不走到足够近的距离,是无法看得见它的,这使得被臆想出的庄园的幻境已在路上无数次的戏弄了她的情绪,让她感到走这条路所花费的时间要比实际更长,幸亏她并不怎么惧怕孤独和不安,但大多数人在感到畏缩惊恐的时候,常常是由于胸中的这些情绪无端的膨胀。
此时,看着近在眼前的乳白色庄园使她心中不禁舒畅了许多,她沿着庄园走了会儿。田地里劳作的人影时隐时现,但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庄园里安静极了,只有几个仆人在院子里慢悠悠的干着些轻活。这儿无疑是个舒适的家,她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头发柔软而蜷曲,穿着一身色彩柔和的衣裳,在泼洒的阳光下蹦跳着,欢笑着,打着圈儿的小姑娘,有着最粉白水灵的脸颊,一双被溺爱骄纵的小手,和挑逗生动的眼眸。这样的庄园最适合一个活泼,爱笑,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头发的小姑娘无忧无虑的长大的了。她可以到处撒欢,大人们总是她身后老远的地方的模糊的一点。
“您好。”伊妮德在那儿走走停停,不时的朝庄园里瞧上几眼。身后突然传来的轻柔的招呼声着实把她大大的吓了一跳,她猛地一转身,就看到她在对她笑着。
眼前的这个女人模样娴静温柔,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愉快地看着她,脖颈在她说话时气流通过产生的起伏中透露出她的肌肤是那么的饱满。她的装束十分随意,像是居家时所穿,头发轻轻搭在肩上,手上捧着像是刚被采摘下来的鲜花。尽管如此,尽管她对哈里森夫人曾经要她们具有的所有那些形容词都嗤之以鼻,但现在只要呼吸一次,她就可以断定,眼前的这个女人配得起那些词中的任何一个。
她大概是以为自己太过唐突,把伊妮德惊吓到了,就走近来说:“我看到你在这儿走了好一会儿了,看起来不像是在这儿散步?”
“哦,我……”她回头向庄园又望了一眼,烦恼地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说起了,“我想到那里面。”她气馁地说。
她注意到了伊妮德裙摆边沾上的尘泥,定然猜出她是赶了不少路专程来这儿的,便问道:“那又为什么不进去呢?”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儿,而且,事前没有人知道我的到来,我还有些犹豫不决。”伊妮德看着她,或许还想要告诉她,如果不是刚才她突然叫住了她,如果久久没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她说不定只有磨蹭和自我争斗的本事,然后像是战败了一般丢盔卸甲的离开罢了。
“我刚好知道庄园的主人并不讨厌从天而降的造访,所以,你现在和我一起进去吧。”她示意伊妮德与她同行,接着转身往庄园里去了。
伊妮德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心中像是有些小小的气泡密集地破开了,她看到那些干活的仆人都恭敬地向她问好,她的黑眼睛紧紧盯着她身影绰绰,惊讶地挖掘着她身份的真相,有些事总是不言自明。
“你叫什么?”她们走在庄园的凉廊上,她放慢脚步向伊妮德询问道。
“您可以称呼我伊妮德。”她回答她。
“伊妮德,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呢?”伊妮德觉得她连了解一个陌生人的神情都十分安静动人,她简直是要被她从容不迫的说话方式迷住了。
“我只想见见佩吉夫人,弗农庄园的女主人。”伊妮德说这话时首先停下脚步,瞧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化,也算是向她表示自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来了,而她只是侧过脸来定睛打量着她,神色倒也没什么异样。伊妮德注意到她的眼睛默然无声,但却似乎有一种内心情感潺潺外流。
“您要见她的话,您认识她吗?”她问道。
“不。”她坦白地说,现在她已经在庄园里头了,并且她揣测眼前的女人应该就是庄园的女主人,特蕾莎无疑了,她此刻已经和她所相见的人并肩而行,不慌忙也不局促的交谈,而特蕾莎看起来善良而勇敢,此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只是因为我想,出于某些原因,基于某些现实,我必定是该来拜访她的。至少,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彼此认识。”
“看来这一定是不小的事。”她注视着她,显然是希望她继续说下去,而她也愿意听下去。
“因为”她寻思了许久,还是直接的说了出来,“莫特城堡。”
顿时,伊妮德的嘴唇像是变成了一张会念咒语的嘴,特蕾莎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手指微微的颤动了几下,鲜花散落了一地。伊妮德面对由她引起的这种效果,却无法得出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结局堪忧。
眼前的场景使她原本混乱的思绪中有了那么一霎那间如同灵感乍现般的觉悟,她突然对现在所处的精神状态有了理性上的认识,但凡她处于某一“事件”中的时候,一件足以在她心上打上枷锁的事情,她脆弱的神经和坚毅的性格往往会令她走上情绪的极端。一方面,她会变得毛躁,鲁莽,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她又会开始谴责自己的毛躁,鲁莽,无所适从之类。她的整个身心都投入这件事情中,专注而执着,以至于有时候,她将现实慢慢演变成了幻境来加深这件事在她心中的深入,她想象事情的各种进展,将最为戏剧化的场景都身临其境般的经历一番,然而,现实的发展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舒展,无论事情的发展是好是坏,现实的情况总是如此平庸,其中的许多枝节会使进展磕磕绊绊,失去令人欣喜和保持集中的畅达。也因为如此,现实总是令她心生失落,这种失落已经脱离了这件事本身的影响,而是由想象与现实的对比而产生的失望,而是她发现,她的能力不足以使现实进行的称心如意的一种失望,这引起了那种埋藏在她血液中自我贬低的复燃,并且在表象上使她逐渐显得执拗,疏远和漠视他人。然而,紧接着,她意识到她将永远都无法戒除它,因为这是她自我认同中的一种方式。之所以她会产生那些折磨人的情绪,完全是源于她相信自己拥有惊人的潜能,并应当能在事情的发展中逐渐发掘出一些潜能,从而来符合她的自我认同,似乎唯有进步才能满足她肯定自我价值的愿望。
幸好,在她逐步自我认知的过程中,她对各种牵制自我的精神状态都有过自省与分辨。所以在这种自我折磨再次侵袭她的时候,当那些花瓣无意中在她眼前飘落,她的脑海中的某一点终于向她指明她此时的情绪并非如同一种未知的瘟疫无法无天的侵袭她的内心,而这只是她在面对一齐而至的难以应付的事情时的惯有表现罢了。这至少使她好受一些,不再令她感到她的理智在情感的浪涛中竟是那么的孤立无援,对她的自我折磨毫无用处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