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妃和竹红、玉燕回宫,在离宫门几十步远的地方,忽有一人从路旁两棵大树的阴影里蹿出来,拦住窦妃的马头,自报了姓名,说道:“窦妃娘娘,在下贾自明,是窦将军帐前的谋士,今日于炎遮河畔混战,与窦将军走散了。战前窦将军曾嘱咐,若战场上失散,可到城里寻窦将军,若将军未回宫,亦可寻窦妃娘娘收留。在下去宫外向守门兵士打听,说窦妃娘娘和窦将军均未回宫,兵士不让在下进宫。在下只得在街头等娘娘。夜黑风寒,在下于树个苦等,又饥又渴,求娘娘收留!”
“你既是兵士,理当回营,晋王统兵驻扎城郊,你何来宫中?”竹红催马上前,借着朦胧夜色打量着贾自明,质问道。“皇宫乃皇家禁地,岂能随便出入。凭你几句话,怎能信你?”
“这位姑娘,是竹红,还是玉燕,窦将军常提起娘娘身边的两个能干的贴身使女!”贾自明说。
“哟嗬,说得出本姑娘和玉燕的名字,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清狗派来的探子?”竹红说。
“竹红姑娘,话说严重了!”贾自明从背上解下一个皮制酒壶,说。“看看这个皮酒壶,是窦将军常年带在身边的,将军上阵,必喝几口烧酒。今日遭清兵火攻,将军顾不得酒壶,在下带了来也!”
“竹红,先生带有家兄酒壶,想必是家兄的贴心人,请进宫去好生款待!”窦妃熟悉窦名望的皮制酒壶,对贾自明很客气。“家兄接了嫂嫂和侄儿,定回宫中,相见后再回兵营不迟!”
“谢娘娘不弃,在下鞍前马后,一心为将军效命矣!”贾自明颔首谢道。
竹红对贾自明有些疑虑,窦妃决计引其入宫,她也就无话可说。窦妃哪里知道,引贾自明进宫,无异于引狼入室。贾自明正是奉先锋官高得捷之命,进城打探军情和探听永历皇帝移驾动向的。尽管皇帝移驾,必定前呼后拥,无法保密,但提前探知动向,对高先锋率兵追击,十分有利。进到宫中,就在皇帝身边,还有什么不能打探到呢?一个多月后,于高黎贡山中断送窦名望将军性命的,也正是贾自明其人,此是后话。贾自明跟随窦妃入宫,守门兵士自然就不盘问其身份了。
贾自明很会迎合,取得窦将军的酒壶骗得了窦妃的信任,他进城去剃头铺修了面,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完全褪去他云游山水挂在身上的那种半仙半人的道士习气,象个朴实的普通人了。窦妃把贾自明引入客室,吩咐仆从给贾自明准备酒菜。玉燕对贾自明也没有防备心绪,热情地给他沏茶斟水,就象是接待远方来的长辈。客室里灯火彤红,贾自明心底喜滋滋的,咪笑着打量玉燕,说:
“玉燕姑娘,你真漂亮,脸蛋儿象桃花一样红,更象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
“贾先生,你别夸我,我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这些年跟了娘娘,少些风吹日晒而已!”玉燕说。
“玉燕姑娘,将来要是找婆家,我给你保媒,我认识几个好小伙的,包你满意!”贾自明说。
“贾先生,你别取笑我,我这个样子,没人要的,再说,今生服侍窦妃一辈子了!”玉燕说。
“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娘管不了你一辈子。你这模样,人见人爱,我也喜欢哪!”
“贾先生,你真是取笑玉燕了。我是当丫头的命,岂敢攀附先生这样的高人。噫,娘娘来啦!”
窦妃梳洗之后,换上一身靓丽衣服,光彩照人。走进客室,贾自明起身行礼,痴痴地望着窦妃。窦妃抿嘴一笑,说:“先生不必多礼,既是家兄的贴心人,与家兄同住一个大帐,亦如家兄一般!”
“娘娘尊贵,体谅下士,贾自明深感荣幸。多望了娘娘几眼,失礼了!”贾自明说。
“本娘娘好看么?想看就看吧,无须自责,人在世间,岂能不让人看呢!”窦妃说。
竹红慌慌张张走进客室,走到窦妃身边耳语几句,窦妃脸色严峻起来,急急地说:“玉燕,好好照顾贾先生,先生累了,送去黑蛮屋里歇息。家兄回来,报与家兄知道,竹红,随我去寻皇上!”
“娘娘,发生何事了,你脸色不好,怪吓人的!”玉燕严肃起来,小声问。
“贾先生是自己人,说了也无妨!”窦妃脸色一变,客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李公公来传话,皇上失踪了。太后、皇后和刘贵妃那儿都不见皇上,书房里亮着灯火,也没有皇上的影子!”窦妃说着话,掏出手绢抿了嘴角一下,又说:“皇上是个大度的人,经见了多少风雨,怎会不见人呢!”
“娘娘且慢,容在下算一算!”贾自明瞅了窦妃一眼,故作高深地说。“适才娘娘以手绢拭红唇,唇即‘口’也,绢如‘巾’也,两字相加成一个‘吊’字,皇上危矣,想当年,李自成大军进北京,崇祯帝即寻弯腰树上吊自尽,莫非历史将重演。娘娘,皇宫后山有花园,花园紧捱五华山,山下有茂盛大树,树有虬枝,皇上心境忧凄,解不开一个结,有性命之虞,娘娘速去,娘娘速去能救驾矣!”
“贾先生真高人也,谢谢指点!”窦妃心头焦急,撒腿就走。“竹红,跟我来,救驾要紧!”
“娘娘,且让在下随去,在下能算出皇上的星宿显现的方位!”贾自明说。
“贾先生怎能去得,皇上能见外戚么?先生且坐,玉燕陪先生!”窦妃边走边说。
窦妃和竹红没有带灯火,摸黑走向皇宫的后花园。夜色朦胧,弯弯曲曲的石径小路掩藏在树丛和假山的阴影里,坎坷崎岖十分难走,但窦妃常随永历皇帝进后花园游玩赏花,熟识小路,凭记忆在花园里摸索着行走,还不算困难。不过,听贾自明以“吊”字为题那般一说,她有些心急火燎的,步伐匆匆,有几次差点儿跌倒。竹红紧随着窦妃,小心地保护着她。后花园依五华山山麓的坡地而建,多数树木是天然生成的,人工移栽的多为盆景。冬日里一派萧瑟,无花可赏。
“娘娘,天黑,路也黑,你慢些走!”竹红不离窦妃身边,小声说。
“竹红,我心乱如麻,我恨不长出一对翅膀化成鸟儿,尽快飞到皇上的身边!”窦妃说。
窦妃想象着崇祯皇帝在北京皇家花园的弯腰树上以白绫上吊自尽的景象,寻着有高大树木的林地摸索着匆匆而行,她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花园里异样的寂静,偶有不畏寒冷的虫儿轻轻呢喃,虫儿的低鸣令人心生怜悯。窦妃和竹红走一阵谛听一阵,总想在朦胧的夜幕深处探听到一丝丝人的声音。她俩默默不语,也不作呼唤,窦妃不想把永历皇帝失踪的讯息传播给更多的人,以免引起皇宫里的恐惧和慌乱。窦妃和竹红慢慢走近一片树林,阔叶树早已落尽了叶片,光秃秃的树杈伸展在夜幕下,象是在向着天空倾诉心事。红松的针叶密布枝头,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哪是树枝哪是叶片。窦妃和竹红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停住脚步,驻足倾听树林里的声音。竹红突然低声说:
“娘娘,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哭,就在右前边,你仔细听听,谁在哭泣,好熟悉的声音?”
“竹红,我亦听到了,有人在树林里哭泣。声音好耳熟啊,啊呀,真是皇上,皇上跑到后花园哭泣,听到皇上的声音,我甚是欣慰,皇上还在!”窦妃心情激动,悄悄说话声愈来愈响亮。“唉,皇上的哭声叫人心碎,皇上失国失家,怎不伤心呢?竹红,先不打搅皇上,让皇上哭够了吧!”
“娘娘,轻轻的往前走,瞅见了皇上,娘娘当心守着,不让皇上有危险!”竹红说。
“竹红说的是,皇上不能有危险,皇上一身上系大明,下关黎民百姓哪!”窦妃说。
窦妃和竹红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但路面上有枝头落下的枯叶干枝,脚下踩断了干树枝发出几下噼啪声,声响很低,可在寂静中还是显得响亮。噼啪声响过之后,树林里突然有人吆喝起来:
“什么人,胆敢闯进后花园来?”吆喝声有些尖细,竹红听得出是张公公的声音。
“张公公,我是竹红,窦妃娘娘来见皇上!”竹红停下脚步,轻声回答。
“窦妃来了,窦妃看朕来了。张公公,掌灯,朕在哭,泪却流在心里!”永历皇帝说。
张公公划一根火柴,点亮了红灯笼,灯火立刻把黑森森的树林照得亮堂起来。永历皇帝从树林间走出来,站在红红的光影里,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很明显,他眼角挂有晶莹的泪滴。窦妃走到永历皇帝跟前,取出手绢递给永历皇帝,平静了一下心情,轻声说:
“皇上,夜黑风寒,五华山上树冷草枯,不可伤了龙体。张公公,请皇上回宫安寝!”
“窦妃且慢,不必担心朕的身体,朕年过四九,已不是短命皇帝!”永历皇帝展开窦妃递来的洁如霁雪的手绢,说。“窦妃焦心了,朕心很不安。窦妃曾想起过崇祯爷的死法么,朕不敢死。朕一人之生死不要紧,可朕的母亲还在,太子年幼,皇后妃嫔,王公大臣和大明百姓惦记着朕,朕岂能撒手而去。朕伤心,伤的是日月无光,朕却无力回天。朕伤心,云南府即将变天,大明天下一夜之后沦为大清天下,朕的子民沦为满奴,朕无力救百姓。朕伤心,这风光秀丽的五华山,肥美的五百里滇池,朕即将舍去,何日才有归期。罢了,朕身不寒,心却寒,无泪洒给大明江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