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妃匆匆回到南院,心想着去看望嫂嫂和侄儿,可是竹红和玉燕提着灯笼迎着她,急惶惶地报说黑蛮不见了,找遍了南院,也不黑蛮的身影。窦妃面见永历帝时,确实把黑蛮忘记了,山野村夫黑蛮的境遇与朝庭大事简直不可相提并论。但一跨进南院,窦妃听竹红、玉燕说黑蛮失踪了,她的心焦躁起来,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对黑蛮的关怀之情,也禁不住对竹红、玉燕的斥责话语:
“两个小妮子,是否刁难蛮子了,黑蛮若有不测,本娘娘唯有你俩是问。久居深宫大院,娇惯坏了,显摆相府的丫环七品官的架式了么?小妮子,不谙世事,可知我收留黑蛮的用意,时蓬乱世,天地倾覆,何不找一条后退之路。本娘娘倚重黑蛮,两个丫头就担戴不得黑蛮?”
“禀娘娘,娘娘冤枉竹红、玉燕了!”竹红说着话,提着灯笼引路,灯火把路面照得昏红。“娘娘嘱咐好生安顿黑蛮,我和玉燕岂敢怠慢黑蛮了。我和玉燕送黑蛮住到西厢的下房,房内桌椅床褥一应俱全,玉燕还送了热水给蛮子。只是黑蛮在房门外张望了一阵,愣是不敢走进房去,黑蛮说,乡野村夫,身上多污垢,手脚多老茧,怕坏了光洁桌椅,脏了缎被罗帐!”
“娘娘,黑蛮胆小,多半是躲起来了,他惧怕巡夜的兵士!”玉燕说。
“黑蛮作盗贼,不是胆小之人敢为。娘娘,竹红担心,蛮子名为盗,实为满人探子!”竹红说。
“休要胡言乱语,本娘娘是引贼入室么?”窦妃心绪烦乱,狠狠地瞪了竹红一眼,说。“竹红此语传扬出去,定招杀身之祸。本娘娘识人不错,黑蛮是被你俩数落了藏起来的,去西厢房查看!”
窦妃来到西厢房,命玉燕打开指点让黑蛮入住的下房房门,房内漆黑一团,寂静无声,凉气袭人。竹红执灯笼进了房,灯火才把屋内照亮了。窦妃走进房内仔细查看了一番,实在找不到黑蛮的影子。玉燕更加细心,把箱柜、床底下都细细看了,才对窦妃说:
“娘娘,我与竹红找了几遍了,这小房间里藏不住一个大活人的。西院的墙角旮旯里,下人睡的屋里,都不见黑蛮。还寻问了院门口的护卫,未见有人出入,奇怪了,难道蛮子会遁土不成?”
“这黑蛮有些可恶,做什么也不吱声,枉叫娘娘挂心了!”竹红埋怨说。
窦妃不搭理竹红和玉燕,出了房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仰望着布满阴云的夜空出了神,她担心黑蛮在皇宫里肇事,会让自己受到牵连,靳总兵手上可有把柄的,非常时候,窦妃不想节外生枝。竹红、玉燕走出屋来,小心地陪在窦妃身后,不敢再说什么话。窦妃冥思了一会儿,突然从竹红手上要过灯笼,执着灯笼走向西厢房屋山背后的柴房,边走边对尾随而来的两个使女,说:
“黑蛮不是神道,不会遁土。蛮子住惯了山房茅屋,就在院角的那间柴房里,那里有柴草味!”
“娘娘,我听黑蛮说过,他只住柴房,我和竹红去过柴房,找不见黑蛮。”玉燕说。
“你俩找人,无心无肝,定然是门外张望一眼,听不见声响,一走了之!”窦妃说。
窦妃执灯笼来到柴房门外,看见柴房门虚掩着,心底就有了数。她要竹红、玉燕在门外候着,自己独自一人推门进了柴房。柴房里黑鼓隆冬,十分寂静,偶尔可闻深藏柴码之中老鼠的唧唧声。灯火在柴房只能照亮执灯人的眼前,但在柴码与石墙的一个夹缝里,窦妃看见了蜷缩着身子和衣而卧的黑蛮。黑蛮的身下垫着一些干草,干草的霉香味儿刺人鼻孔,窦妃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嘿!谁呀,吓死人,我不是贼,我只是睡一觉。窦妃娘娘晓得的,别抓我!”
窦妃的喷嚏清脆响亮,房门外竹红和玉燕闻声在窃笑,房内惊醒了黑蛮。黑蛮惊慌起身,额头碰了墙壁,噗的响了一声。他抹一下额头,揉据着惺忪睡眼,半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火光通红的灯笼,半晌还没看清眼前站着的人。窦妃看着黑蛮可笑可怜的样子,绷紧的心弦放松了,说:
“蛮子,你命贱,骨头也贱么?本娘娘要与住西厢,你却跑来睡柴房,擦亮眼睛,跟我走!”
“娘娘,劳你挂心呀,黑蛮该死!”黑蛮清醒了,壮着胆说。“娘娘,玉燕姐姐带我去过西厢房,房里绸缎花俏,滑不溜秋的不拢身子,还是柴房里有柴有草,黑蛮还爱听老鼠说悄悄话!”
“蛮子,入了皇宫,不得使性子,回西厢房去,五更天本娘娘要差你办事!”窦妃说。
“娘娘,黑蛮有事办,就不犯贱了,也不要睡觉了,娘娘尽管差遣!”黑蛮说。
“蛮子,会有你办不完的差使,去西厢候着!”窦妃执灯笼出了柴房,将灯笼交给竹红,忿忿地说。“眼睛长在脑门上,只看高处的天,见不得地面。竹红照看黑蛮,玉燕随我去探嫂嫂!”
“娘娘,竹红愿随娘娘前去!”竹红感觉窦妃冷落了她,慌忙说。“黑蛮找得见西厢房!”
“小妮子,竟敢违命了。快去,打灯笼给黑蛮引路,我去探望嫂嫂,玉燕陪着够了!”
从前在桂林时,窦妃的嫂嫂李氏和侄儿居住于窦名望兄长的将军府,窦妃与嫂嫂住一起。将军府第,宅院深幽,房屋数十间,家父家母健在,家人丫环数十人,甚是热闹。永历八年侄儿窦星出生,侄儿伶俐可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战事频仍,多年居无定所矣,自十年家兄随晋王李定国奉永历皇帝入云南,移住王府后,家兄久经战阵,无暇顾及家小,窦妃把嫂嫂和侄儿接进西院同住,以便照应。时世艰难,皇上行宫不比永明王府,嫔妃居所更不敢苛求,朝庭且偏安云南一隅,窦妃得有西院与嫂嫂侄儿同住,实为不幸之幸,相聚时,天侄之乐化解了许多忧伤悲愁。
“我的侄儿窦星挂念姑姑,今晚能熬到半夜么?”窦妃自言自语地说。
“窦星着实聪慧可爱,长大后定是一个栋梁之才!”玉燕应和着说。
窦妃乔装黑衣人夜探炎遮河战场,名正言顺说奉皇上旨意看望南军将士,其实,她自己也安有一点私心的。吴三桂率二十万大军犯滇,昆明城早已人心惶惶,平民百姓尚且安稳,朝中文武、地方官吏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国难当头,为国献策,忠心扶明者英雄无数,为家为个人前途谋划者亦众,亦无可厚非也。窦妃明知家兄不脱战场,可嫂嫂和侄儿的命运堪忧,她与兄长私语,需为嫂嫂和侄儿早作打算。炎遮河畔,瑟瑟寒风中,窦妃与名望兄长私下有过秘密交谈。
“妹妹,倘若南军不敌北兵,南军败退,朝中可有议论,皇上何去何从?”
“回兄长,朝堂上尚无正议。王公内臣私下不乏妄论,有图川蜀之言,有奔大理据守之说!”
“唉!走川蜀,蜀王文秀已故,三桂必图成都。奔迤西,山野草莽,蛮荒不毛,虎啸狼嚎,虫蛇出没之地,何以安身?妹妹,兄长有事相托,无论走川蜀亦或奔迤西,道路皆凶险,前途未卜,兄长以身许国,必定事君前去,不顾家小。嫂嫂和侄儿窦星,兄长决计送出城去,托与山野庄户或滇池水岸渔家,自行谋生去吧。妇儒弱小随军上路,必定凶多吉少。妹妹,兄长相托之事,此干系重大,妹妹小心而为不可言说,万万不可连累了妹妹!”
“兄长不必多虑,小妹知其轻重。今夜回得昆明城,妹妹就作打算。兄长保重,瑛妹去也!”
窦妃由玉燕执灯笼照路匆匆走向嫂嫂的住屋,远远的就看见窗户上映出黄黄的灯光,窦妃的心抽紧了一下,喃喃自语:“嫂嫂也不得安心呐,又是一夜孤守青灯!”她命玉燕去敲门,门没上闩,轻轻一推就开了。不等嫂嫂回应,窦妃自顾进了屋。客堂上一盏油灯窜动着豆瓣大小的火苗,黄黄的灯光闪闪烁烁。嫂嫂抱着六岁的儿子窦星歪歪地坐在客堂的靠椅上,独自一人黯然神伤。见到窦娘时,全身一激灵,想站起身来行礼,窦妃向前几步,抚住嫂嫂的肩背,说:
“嫂嫂坐着,窦星睡熟了,别惊扰了侄儿。嫂嫂,你该睡下呀,可别熬坏了身子!”
“娘娘。还是叫瑛妹吧!”李氏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了,又说。“瑛妹,你兄长在前方,叫人牵肠挂肚的,嫂嫂怎睡得安生。你侄儿也一直不肯睡,念叨着姑姑怎还不来看他,刚刚睡了。”
窦星胖胖的圆脸十分令人怜爱,窦妃看了又看,真想抱过来把他拥在怀中,但她又不忍心打搅了侄儿的梦境。窦妃明白,侄儿窦星念叨姑姑怎么不来看他,其实,嫂嫂更是在期盼着她。窦妃要玉燕站在门外等候,她轻声告诉嫂嫂,前方战事告急,清兵势大,南军快要抵挡不住了。窦妃要嫂嫂尽快收拾行李,能带的尽量带上,她要送嫂嫂和侄儿出城,到滇池边的白鱼嘴农家去。
“瑛妹,不瞒你说,行包早收拾好了,这些年都习惯了,东奔西跑的,早有打算。有个包袱几年没有打开了。你兄长从来就顾不了我和窦星,一切都得靠自己。去白鱼嘴,有可靠人家?”
“嫂嫂放心,是有可靠人家。”窦妃点点头,认真地说。“嫂嫂陪侄儿睡一下,过了五更天妹妹来接嫂嫂。城里不能住下去了,倘若清兵进城,烧杀抢掠无所不作。夜里靳总兵查得严紧,马宝将军把守城门也出不去。天明之时,扮作乡下妇人,才出得城去!”
“瑛英,我们住在城东,白鱼嘴在西下脚下,走水路要船,走大路要车啊!”李氏说。
“嫂嫂,你歇着,乘车还是坐船,小妹打探准了再作打点!”窦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