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妃辞别嫂嫂,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回眸眺望嫂嫂的住屋,窗户上昏黄的灯光依然亮着,给窗棂下的地面上撒下一团暗黄如金粉的光亮,窦妃不禁感慨道:
“玉燕,家嫂今夜的油灯不会熄了,嫂嫂一定守夜到五更,我那可爱的侄儿,时刻念叨着找父亲,炎遮河与昆明城相距不远,可父子俩却家相隔万里,只能梦中相见。唉,那狗贼吴三桂,只因为一个红颜知己陈圆圆,引清兵入关,天下妇儒尽遭殃矣!”
“娘娘,我在嫂嫂屋外听到只言片语,五更出城去白鱼嘴,是送嫂嫂投奔大蛮么?”玉燕说。
“有此打算,可不能走露风声。皇宫小乱,昆明城岂不大乱?玉燕,可行么?”窦妃悄声说。
“娘娘,玉燕知其轻重。”玉燕压低嗓门,轻声说。“原来娘娘关照黑蛮,正有此用意!”
“原先本无此意,关照李母,收留黑蛮理所应当。行善积德,自有好报,也多一条路!”
“夜近三更,娘娘回房歇息么?五更出城,天未放明,可要玉燕跟随娘娘前去?”
“时不待人,玉燕。去滇池边白鱼嘴,你和竹红随我同去,黑蛮也去,玉燕,不可多言。皇太后身体有疾,我去探视一番,玉燕若不困,随我去。此夜天上无月,星光亦被乌云尽遮,不知明日昆明城是何景象。民间传言,皇上入昆明城当夜,天空瑞星捧月,忽有一光焰灿烂之巨星,飘飘然坠滇池中央,有蛟龙出水衔接,当是吉兆。而今夜星月无光,滇池之水晦暗,时运不济,天道无常,凡人多灾,玉燕可信市井民间流言么?”
“娘娘,此话玉燕不敢说。玉燕只明白,娘娘吩咐,玉燕誓死效命!”
“小妮子,机灵得很。也罢,市井流言,不多说。太后那边,小心应付才好!”
皇太后年迈,颠沛流离中偶感风寒,积劳成疾,但只是轻咳无痰,四身无力,并无大碍。窦妃在宫中每日必探视尽其孝心,嘘寒问暖,深得太后欢心。窦妃一身华丽衣裙,在玉燕的红灯笼透出的灯光照映下尤为显眼,宫中卫士见其行走,也不多作问询。所谓的皇宫不大,卫士多熟识窦妃,连她的贴身使女竹红、玉燕也尽多熟知。窦妃和玉燕出了南院,走到太子府院墙外时,墙内传来一阵阵少年练剑的劈拍声,窦妃一听就知道,那是十一岁的太子朱聿还在习武练剑,她感到几分欣慰,几分忧伤。
“玉燕,太子年少志高,夜以继日操习剑法,实在难得,可也不能伤了身子!”窦妃说。
“太子练剑勤奋,习文更是刻苦。贵妃刘娘娘教导甚严,太子亦天资聪慧!”玉燕说。
“习文练武使人智慧,使人有力量,使人强大。玉燕,先随我去看看太子!”
“娘娘去哪里,玉燕自然跟去哪里。能伴娘娘左右,是玉燕的福份!”
太子府不大,仅仅是一个单独的院落而已,太子生母刘贵妃也住在太子府中。南明皇宫,完全没有大明朝皇宫仅皇后嫔妃就设有中宫,东南西北诸宫的宏构雄建了。进了太子府,窦妃和玉燕寻声走向太子练剑的院场,灯笼所到之处,光影闪烁。太子朱聿望见了灯笼,急忙收剑在怀,向前窦妃跑过来,诚心实意地行了个大礼,张大一双眼睛望着窦妃,说:
“夜深矣,姨娘还惦记着前来看望朱聿,朱聿实在惭愧。该不是朱聿练剑打扰了姨娘吧!”
“太子殿下,不要过度劳累。习一文三月,练一剑三年,殿下不可操之过急,歇着吧!”
窦妃边说边走向屋檐下提着灯火给太子照亮的刘贵妃,刘贵妃起身迎过来,亲热地与窦妃寒喧几句。太子看清了执着大红灯笼的玉燕,不让她走过去向母亲问安,缠住她,恳求道:
“玉燕姐姐,听说你剑法了得,与我过上几招,让我见识见识!”
“殿下,奴婢怎敢与殿下过招,殿下文武双全,饶过奴婢啊!”玉燕向窦妃身边退缩着,希望窦妃能为自己解难。“刘娘娘,太子殿下累了,冬夜寒苦,奴婢请殿下歇歇啊!”
“娘,我不累,我就是想讨教讨教玉燕姐姐的剑法!”太子跑到刘贵妃跟前说。
“聿儿,姨娘来看你,你该向姨娘问安。你额头冒汗了,回房洗一洗去!”刘贵妃说。
太子练剑的兴致颇高,听了母亲这番话语,他顺从了,他不想违背母亲的意志,但还是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廊檐下,插剑入鞘。就在太子正想回房的时候,太监李公公由两个随从执灯急急忙忙地走到场院里来,挥一挥抚尖尘,挺直腰板后,尖声尖气地说道:
“启禀刘娘娘,太后今夜无眠,着实想见太子,差老臣宣太子和娘娘晋见。窦妃娘娘在太子府也,太后嘱老臣,宣窦妃娘娘一同晋见。娘娘,快去吧,别让太后等得伤心,老臣去也!”
李公公手摇抚尘,招呼随从转身退走。李公公年近四十,是南明皇宫里年岁最长的太监了。
“聿儿,祖母深夜召见,我们速速前去。祖母年高,身体有疾,我好担心!”刘贵妃说。
“娘,等不及回房梳洗了,我这样去见祖母,祖母会不会责备聿儿呢?”太子说。
“娘有手绢,聿儿擦一擦脸上的细汗,别让祖母知道你深夜练剑,让祖母心疼!”刘贵妃说。
“娘,我要玉燕姐姐的手绢,玉燕姐姐,你有香手绢么?”太子望着玉燕说。
“太子殿下,奴婢是有手绢,可……可是殿下用不合适吧?”玉燕脸颊红了,难为情地说。
“玉燕姑娘,给太子吧!”刘贵妃说。“小小男子汉,就知道女孩子的手绢,有格外的脂粉香!”
“太子,边走别擦汗啊。糸好衣带,路上别着了凉,今年的格外冬夜寒冷!”窦妃说。
太后房里灯火通明,太后端坐在卧榻上,神情忧凄,默默无语。王皇后坐在太后一侧垫有缎面坐褥的四方凳上,微微的垂着头,亦是一脸的忧伤。不知是王皇后有了差错,受了太后的责骂,还是婆熄二人深谈良以,已是意尽人无言,两个人象是生闷气的样子。窦妃仔细一看,才见王皇后身旁往里一侧的地面上,规规矩矩的跪着一个年轻的丫头,丫头两手促着腿,前额触地,一动也不敢动。她的脑袋前方,摆着一个青布包袱,是那种挂在肩上背着即将出门远行的包裹。
窦妃一走进房内,看见此情形,心上明白了八、九分,那丫头想出宫回家了。她走到王皇后身旁,向太后问了安,再向王皇后问道:“丫头犯事了,惹太后生气,等候处置?”
“太后的丫头小慧,想回家,又不向太后请示,收了包袱偷跑,让李公公撞见揪了回来!”王皇后说。“太后一向待小慧好,小慧也乖巧,不曾想她会偷跑。李公公抓了来,打也不是,骂也不成,太后正生气呢。世道乱纷纷的,人心恍惚,丫头偷逃,扰乱人心,依大明法制,要沉井处死。太后心慈,不忍心处罚,着实没了主张,宣刘妃、窦妃过来,一同商议个两全办法!”
“既如此,禀太后,小慧交由我处置,不让小丫头惹事生非,许可么?”窦妃说。
“我身老矣,得饶人处且饶人。窦妃好生安待丫头,给些银钱,想回家且回家!”太后说。
这时候,太子朱聿快步跑进房里来,奔到太后面前就要下跪请安,太后急忙伸开臂膀,做出迎接太子投进怀抱的态势,脸露笑容,和蔼地说:
“我的孙儿,不要跪,过来,让祖母看看。瞧你,脸上还有汗水,是不是你娘又逼你练剑?”
“禀太后,太子是在练剑,可不是我逼迫,是太子自愿的,媳妇只给太子照灯火。”刘贵妃说。
“祖母,我娘说的是实话。练剑习字,孙儿愿意,父皇也高兴,祖母也要高兴才好!”太子说。
“祖母是高兴,祖母知道孙儿刻苦,还知道孙儿身子单薄,心疼孙儿累坏了身子!”
太后说着有些激动起来,眼眶里盈满了热泪,太子为祖母揩一揩眼角,关切地说:
“祖母怎的哭了,祖母要高兴才好。孙儿不怕苦累,孙儿更不会哭。孙儿要苦练本领,亲帅大军上战场,打败清兵,赶走满人,还要捉拿那逆贼吴三桂!”
冬夜虽过子时,夜幕深沉,但太后房里通明的灯火把黑夜映照成未央之夜。皇太后突然大咳一阵,待舒缓过来时,悠悠地站起身来,取下手脆上的一只金镯赠予小慧,要窦妃带着小慧回南院去,太后挺立于房中,昂首望着花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禁慨叹道:
“唉,数百年来,天下乃我朱家的天下,那天太祖开创的何等伟大的基业啊!然乾坤颠倒,天狼噬咬明星,天不佑我朱家矣,时至今日太祖子孙竟无立足安身之地也!小慧实乃一渔家女儿,虽贫贱如草介,亦有归家的路,当有旧屋老床栖身养命,细鱼小米聊以度日,安享人世天伦,而我皇亲贵戚之宗室丧尽天下之日,空茫茫华夏大地,太祖子孙何处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