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旷远的高空照射下来,在银桂墨绿油亮的细小叶片上激起点点光圈,淡黄的碎花密密匝匝,还未成为盘中美餐,尽情地散发郁郁芳香,趁软风波动一脉一脉荡漾开去。桂枝上悬一张缺边秤盘,在陶武辉的敲击下铛铛作响。近旁一所低矮的房舍,涌出一群高矮不一,清瘦相若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去。
这是新成立的秀林小学。因入学的孩子逐年增多,夏果小学不再能够支持附近几个村的孩子全都就学,教委遂下令在各村兴建小学,让孩子们在自己村里就读。江满培获派为秀林小学的校长,随即走马上任,向大队要来了这所位于寺庙西北侧的仓库,将其清扫一空,用教委和大队拼凑的资金购置了必须的教学设施,于八月三十日开门招生,迎新执教。原在夏果小学就读的孩子们全都转校回村,再也不用每早长途跋涉翻山逾水了。与江满培一同任教的,有本村的陶武辉,并两名外村调配而来的民办教师。小学每天中午供应一顿午餐,经费由大队承担,郝汇池的媳妇儿唐巧娜负责做饭。
夏全福的老三夏备莲读三年级,每天带幼儿园的弟弟夏备慧回家是她的任务。可妹妹每天都畏畏缩缩躲在教室的角落,害怕看到姐姐来接她,今天又是这样。“回家了!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就知道贪玩。”夏备莲很凶地瞪着她。夏备慧赶紧站起来。嘭!头上一记重响。夏备慧又痛又委屈,张嘴哇哇大哭。“哭,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连一片肉都守不住,笨得像头猪!”夏备莲大声呵斥。嘭!又是一击,“不准哭!走了,回家!”夏备慧抽泣着跟在后面,小手不住地抹着眼泪。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上演。
肠胃虚空之时,心脏难以泵出充足的血液顺畅运至全身,大脑供血不足,神经发出的中央指令在到达肩腕之前就已丢失,残余密码经拼凑重组竟成了截然相悖的信息,导致手狂指疯,不顾大脑司令部三令五申多次重复灌输的崇高道德行为规范,抓走了别人盘中的食物,不论米饭肉菜,统统强行塞进嘴里,毫无是非观念的牙齿伙同舌头一起作恶,不仅切断嚼他人之物碎还推进肚去。
高大强壮的孩子因心脏距离地心更远,负担更重,较易患上此种紊乱症状,而矮小单薄的孩子往往是病发波及的无辜牺牲品。夏备慧又矮又呆,每逢食物无端被劫,不知防卫反击只会张嘴就哭。夏备莲不懂人体虽精密复杂却故障频仍,难以理解这自然而规律的现象,不究其因,反片面肤浅地降怒于妹妹的笨拙,臭骂之后另加体罚,施虐成性。于是,夏备慧每天的日子都很阴暗,中午进餐须经历一次剧烈的心碎神伤,下午饿着肚子做游戏,接着是姐姐的暴怒,每天泪流满面,一周复一周。
相比之下,尚若磊要强得多,自己的饭菜自己消受,而老师却很头疼。他不调皮,坦率讲来是很笨,周遭事务全然不知。幼儿园并不注重教学,只是将一群小不点儿聚拢起来做游戏、唱儿歌,孩子们大都无拘无束,嬉笑群沸,但尚若磊总是傻站在一旁,不说不笑,不跳不闹,两眼呆滞无神以至常被小伙伴们误认为木桩一根,热了就把衣服脱下来往他身上一挂,而后团团寻他不见,七嘴八舌齐向老师报告他偷溜回家了。
至午饭时分,情形分外不同!尚若磊虽个矮体瘦,肚腹却自有奇异之处,无论塞下多少食物,既不见鼓又不喊胀,依旧瘪平甚至凹陷,赫然一个无底洞,食物下咽,不过进了一个异界空间,怎么填也填不满。秀林小学这贫瘠之地的配给午餐,岂能令他满足,一碗米饭自食道滑下,瞬间不见了踪影,却惹得肚腹在昏睡中惊醒,记起它来自无人探索之境,古时的巨吞狂卷之心蠢蠢欲动,逼迫寄主不足厌地再三索要,不得满足就哀号连连,一如当日璀璨星体在无限膨胀化为尘沙后余留的绝望低泣。陶碗不过粘土铸心,经受不住这等凄悲森阴之音,砰然炸裂,肚破肠爆,死无全尸。天天如此。
因学校的费用均由公家承担,不兴让家长赔偿损失,但每天报废一个碗,学校还是受不了,老师就去找郑素顺,要她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在千叮咛万嘱咐却无丝毫奏效之后,郑素顺很是无奈,勉强找了个对策:“给他换一个搪瓷盅。”这一建议不错。搪瓷盅心硬,没有悲天悯人的柔肠,任由尚若磊连哭带摔,绝不显露半点脆弱。可在他的带领之下,别的孩子也纷纷效尤,跟着哭跟着摔,老师又去找郑素顺,得到的回复是,“给他换个小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以前的搪瓷盅较大,盛饭只及腰部,后来更换了一个用来盛泡菜的搪瓷盅,约有掌心大,饭能满满装至顶部,小家伙看了心满意足,“哇,装满了,真多啊!”虽然午餐后仍然会哭,但是不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