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红石大队的大后山,果然见到一个茅草棚,棚子有两层,下面挖了一个大坑,用来装粪,上面堆着谷草、麦秆和苞谷芯等杂物。有一个梯子延伸上去,郑素顺爬上去,可就看见儿子正四仰八叉躺在谷草堆里呼呼大睡,不禁怒火中烧,顺手操起木棍照腿股抽打。尚若夏正在梦中浮水游玩,将夏备友按在水中憋气,看他扑腾乱划笑得合不拢嘴,忽惊骇睁眼,看见老妈虎脸汹汹,一时不能明辨孰是梦境孰是实景,晕晕乎乎仰面承受棒笞,待清醒过来吓得连滚带爬顺木梯而下,差点一脚踏空掉入粪坑。逃出草棚,尚若夏带着火辣辣的痛楚跌跌撞撞往学校奔去,郑素顺手持木棍在后追撵,高声训斥不已,直到他进了校门回教室坐下方才罢休。
回到村里,赶上第三歇工,恰林沐和她独生儿子章合家也刚好从外乡回来,两位中年妇女就搭伴干活。
“你娘儿俩昨天就没出工,哪里去吃酒了?”郑素顺麻利地割断青草,小心翼翼挪动脚步,留神避开黄豆苗,同时不忘和旁边的老熟人闲话来调合劳作的枯闷疲累。体态丰腴的她今天身着土褐色棉衫,脑后盘一个圆圆的发髻,发梢绕至发髻根部用黑色发卡牢牢固定。
“穷得都快学熊瞎子舔手掌过日子了,谁还请谁吃酒?”与郑素顺相较,林沐更显娇小灵活,割草的手法极为熟练,弯弯的镰刀上下左右密密移动,一小片青草贴地被截,仅余下豆苗高高地昂头,仰视她桃红的上衣和红润的脸颊,“我带着章合家相亲去了。”
“相中了没?”郑素顺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
“没有,”林沐用刀尖挑开一块石头,割掉石头缝里的几根青草,“那个姑娘模样不错,应话机灵得体,勤快也是没得说,但美中不足,胯很窄,不好生养。”
“你儿子呢,他感觉怎样?”
“他原本很愿意,但晚间我把他私下叫到一旁,跟他说了不利之处,他就点头了。”
郑素顺皱眉看着断在手里的豆苗,暗恼自己太粗心了,偷偷溜一眼同伴,见她没察觉,赶紧扔进背篼,刷刷割了一把草丢进去盖住,然后笑笑,“当年章合家还光着脚丫子满山放风筝的时候,我们都夸他是村里最孝顺的孩子,大小事都依妈的意,陈翠莺还趣他长大了娶媳妇儿也先得让妈看顺眼了才行,今天果真应验了。养这样的儿子多有福气,事事顺心。陈翠莺为了拦下她老幺的亲事,连撞墙跳河的手段都搬出来了,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黄瑞吉进门,我就笑她当了一辈子的红娘,到头来做不了自己幺儿的媒。”
“新衣尺寸不太合身不要紧,无非身段显得差些,只要能凑合着穿就了事。但娶嫁不当,就要一辈子不称心,磕磕绊绊几十年,我看好些人家,说得难听点,闹得生不如死。年轻人没经验爱冲动,一张脸蛋几句软话,就迷了方向,到头来悔恨抱怨,没辙就只能凑合过日子,但可就没有把衣服随意套上又脱下那么轻省了,婚姻大事,还是听父母为好。”
“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衣服不合意还可以改,长了褶个边,短了补一截,厚了敞胸,薄了加件里衣,人的毛病根深蒂固,要纠正比登天还难。”
“所以娶媳妇儿招女婿都急不得,要花心思花功夫慢慢挑。”
郑素顺笑眯眯地看着林沐:“要不我给你做个媒?”
林沐倏地抬头,仰面露出中部微微上挑的眉毛,眼睛含带笑意,“你有合意的人选?”
“我老表有个女儿,叫马香兰,排行老五,年底满十八岁,还没说人家。长得桃红花色,高挑苗条,勤快老实又孝敬父母,兄弟姊妹六个就数她脾性最好,能让人。以前帮她大哥带孩子,有一次不小心摔了,又没摔多严重,被嫂儿疾言厉色骂了一下午,她一句也没反驳,还默默地洗了一大盆尿片。带孩子哪有不摔几下的,就亲身父母还有把孩子划出血口子的时候,何况她那会儿不过才十来岁的小娃儿?就她嫂儿这么苛刻,她也帮忙带了三年侄儿,从没有听说她在背后骂嫂嫂。”
林沐点头,“是个好姑娘。”站起身脱下蓝底白花的布鞋,抖掉不慎落入的碎泥块,换个姿势蹲下,重心移至左腿,向同伴一侧微倾,“她体格好吗?”
“好,一年到头感冒发烧都少见。她两个出嫁的姐姐,生产都很顺利,头胎都是儿,这点像她们老娘。”
林沐笑了,眼睛弯弯挤出几尾皱纹,“那我就要麻烦你这个老乡邻去帮忙递个话儿,打听打听她父母的意思,把我家的情况也跟他们说说。我那孩子你是看着长大的,脾性不用我说你也清楚,说话做事知道高矮分寸,从没有打架闹事,凡是让人三分。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哪家的女孩儿嫁给章合家,别的不敢说,一个安稳踏实的家是肯定的。他和姑娘们相处,总是规规矩矩,举止稳重,不像那些轻薄的年轻人,逮个空挡就拉拉扯扯,疯疯打打没个人样。”
“我就是看中了你儿子不是生性浮荡的人,才起心帮你说这门亲。为人做媒拉线,担子不轻,生怕哪一方不妥当,误了别人的孩子,这一误,可就是一辈子!”
“那你什么时候撮合一个机会,让我们两家见见面?”
“他家老四成亲,托尚义磊做了一张新床,已经做好了,过几天,我让尚若秋跑一趟,稍个口信让要我老表和表嫂来搬床,让他们把女孩儿一并带来。到时你就带着章合家来我家坐坐,像家常串门一样,省得年轻人尴尬。”
“好,好,就凭你安排。”林沐笑着拉住郑素顺的手,“如果这门亲事成了,我有大礼重谢!”
“如果成了,我们就是亲戚,还这么见外!”郑素顺也笑着握住林沐的手,两人亲亲热热拉着双手,分外热乎地谈着章合家的稳重,马香兰的温顺,婆婆的懂礼有节制和媒人的责任重大,直到另有人提醒她们小心耽搁了农活扣工分,才又挥动镰刀忙于割草。
……
太阳在天空缓缓滑行,落下,换来月亮东升,而后晨曦又至,日日相复。
昼夜交替之下,盐途不见亡牛,亡牛难笑晨炊,村里村外,异中大同。人们为出生的欢乐,为死去的哀哭,在栽种的时候忙碌,在拆毁的时候尽力,因嫁娶而操劳,致离散徒悔恨;或又出生不得喜悦,死亡难见痛苦,栽种之日又在拔出,拆毁的时候忙于重建,嫁娶不闻祝福,离散却见笑语,仍然心安理得,各得其所。有人酣睡于梦乡却似清醒,有人警醒如瞭望者却行在幻境,有人癫狂在艳阳之下,有人觉悟在雨夜寒风。旧事翻新,新事呈旧,古今相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