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学的时候,尚若磊就会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满山跑。罩一件哥哥以前的旧衣服,长及膝盖,穿一条小内裤,光着脚丫,乐颠乐颠儿的到处觅食。地里有很多粮食,全是公家的,不能吃,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荒地野草丛生,灌木阴阴。哥哥姐姐经常找到野花生,他很喜欢,脆生生甜丝丝真好吃。后来他也学着去挖,找到了等不及去壳就塞进嘴里,“哇—,哇—,哇—”,小家伙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整个下午口舌麻木,唯有去田边俯瞰倒影,才能确知它们依旧存在!原来是麻芋佯装花生招摇撞骗!还有一次,他像哥哥那样爬到树上掏鸟蛋,结果抓了一条细长蜷曲的东西,昂头吐着红红的芯子,吓得他发软摔了下去,好在树下面堆了厚厚的谷草,才捡回了这条小命。
那几年,不仅孩子们童年不顺,水稻也抱怨连连,它们常常在谷实头重之际,被死拽活拉连根拔起,统统塞进一个田里,挤得密不透风。体质较弱的常常胸闷气短,支持不住晕倒在地,短命没福地霉烂了做肥料。偏又遇上老天爷火气大性格古怪,连月干旱,结果粮食歉收,比前几年更甚。村民们无粮可吃,就拓新立异扩展食谱,心意坚恒,花样繁多,超越李氏追赶神农!野芹菜、鸭脚板、榆钱叶、三叶草都一个接一个端上了桌,更别提地衣、南瓜尖、丝瓜花、茄蒂、猪油花、鱼腥草、野蔊菜、野藠头这些本来就很可口的东西了。竹笋全体遭劫,第二年没有一棵新竹吐叶;蚂蚱数量大减,尽管青蛙也被消灭了不少;笋子虫和知了成了食肉者的最爱;蜂窝同蛹一起送入口中;蚯蚓和蛆虫乖乖爬进了饭碗。不少人还不辞劳苦到邻近公社去挖观音土,更有甚者居然做起了买卖,按斤论价,不仅卖给个人,还卖给生产队,结果便便赖在肛门就是不出来,闹出不少尴尬事儿。只有那条小河沟的鱼安然无恙,多年后,村民们很是唏嘘为何当年就是没想到去抓鱼吃,真是脑袋瓜掉了!
第二年秋,虽然粮食仍然歉收,但村民们领到了救济粮,冬天又发棉衣。自此以后,日子好过多了,不管好歹总算有物可嚼。而且,体力上也轻省了不少,在那个田里的稻子,就在那个田里,再也不用去拔了,亩产量确是低了不少,但可庆的是,大家还是有粮可吃,居然比以前更多。
以正统而高居庙堂的理念,果了肚腹,只应喜气和睦遍野,安居乐业满境,岂料人心刁钻歪邪,才至半饱便寻烦揪扰,一刻不得安生,演出世事离常悖道。
……
日落山头。刘丰士手拎竹篮,嘴里哼着小曲儿不紧不慢踏步回家。已至半百,他仍体格壮实,面色红润,一双狭长的单皮眼嵌在大脸盘中,眼珠子一溜儿从左转到右,又一溜儿从右转到左。看见夏老爹从另一条路走来,将要和他相汇,就快走几步,抢先过了路口,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压。夏老爹弯腰驮着一背篼枯枝干叶跟在后面,被赌得不耐烦,就喊他:“你先让我过一下。”刘丰士没理会,只顾哼他的小曲儿,“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夏老爹性子好,虽看出他故意刁难,也压气跟在那摇来晃去的竹篮后面,一眼瞅见那块为避他人眼目而裹以蕉叶的五花肉,暗暗对着暴露于绿叶裂缝的肥厚脂肪咽下口水,直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才得以远避引诱,和他分道而行。
回到家,夏老爹刚卸下柴火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夏全福!”他赶紧应声出来,见是尚义磊,就招呼他进屋坐。尚义磊摆手,“不坐,我回家还有活计要忙。”递给他一个纸包,“这是夏全福托我买的盐。你拿去称一称,半斤。”夏老爹忙笑眯眯地接了,“这是什么话,连你都信不过吗?我还要向你道贺呢。听说你要去西华电机厂当木工班班长,好出路啊!”
尚义磊笑笑,“也不过混口饭吃,只是工资稳定,到日就发,不像以前老要跟东家为了工钱的事罗嗦半天。”
“什么时候去?”
“下星期一开始上班。”
闲聊几句,尚义磊离去,夏老爹进屋拿杆秤出来,将盐包在秤盘上放好,慢慢移动秤砣,待平稳后细细数了杆星,正好半斤,一厘不差,就收起来置于灶头,留待夏老娘和王慧竹回来做饭。
吃过晚饭,几个孩子照例帮忙收拾洗刷,几个大人提了矮凳,摇着蒲扇赶往2队的晒场开会。这是秀林大队最大的晒场,2队的谷子、苞谷、豆子和麦子都在这里晾晒,因紧挨着学校,无需晾晒时就拨给学校做操场,供孩子们运动玩耍。因宽阔平整,每逢大队要召开会议贯彻精神,都在这里举行。
几人来到会场,靠近主席台已放置了两排坐凳,照例是那批素爱积极上进的活跃分子,和几个来得太早没好意思往后坐、怕被批评落后不思上进的人。夏全福另起一排,家人按序坐了,夏老爹还是嫌太靠前,就再起一排,靠边坐下。不过片刻,村民们陆陆续续到来,一时人头攒动,众人忙着和亲戚熟人打招呼,更换座位以便和相宜之人拉家常,打听各家各户的新鲜事儿。心有私密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和同伴说笑聊天,趁无人注意偷溜一眼坐在别处的他或她。有几个性野不拘礼节的,大刺刺地钻在一堆,旁若无人大笑,引来长辈侧目摇头。
夏老爹因稀饭太清,不多时觉有便意,起身去近处的茅房解溲,回来时竟见刘丰士坐在一旁,便不欲就座,四处张望别处可还有空位。夏全福见老爹脸色不好,心知他还为争路之事怨怒未消,就伸手扯扯前排徐登峰的汗衫,“徐老伯,你的烟友来了,要不要我爹跟你换个座位,你们俩好凑一堆儿抽烟。”徐登峰因今日出头为幺儿媳妇说话,正被老伴儿程翠莺唠叨得不行,又不喜离主席台太近,就趁机和夏老爹换了座位。陈翠莺素来厌恶徐登峰吞云吐雾的嗜好,见他换位倒也图个空气干净,就不作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