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要斗何仙姑,刘丰士特意比家人早一步先到会场,找一个能清楚看见前台的好座位要看她如今何等落魄潦倒,这婆娘总是两眼上挑望着天,一副了不得的模样,早就该斗了。他悠悠然然跷着二郎腿,拿一根狗尾巴草剔牙缝,掏出肉渣来就“噗”一声往外吐去,乐呵呵地和徐老头儿数算何仙姑往日的罪过。
“刘丰士,”何仙姑的好戏还没开始,生产队队长郝汇瞰倒拉着一张脸站在了跟前,“你今天又偷懒不出工,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了,要当心你的行为!”
刘丰士顿觉扫兴之极,不看来人,没好气地回答,“又不是无故旷工,我家那个一早就跟你请假了,还要怎样?”
原来这刘丰士并不喜上山下田,常常借故躲工,但他擅长做牛行,而且还小有名气。做牛行简单说来就是做买牛人和卖牛人的中介,他线路广,谁要卖牛,谁要买牛,大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又识货,无论是生产队或个人买牛,都喜欢找他帮忙验一验。这一行极为赚钱,但凡做成一笔,他买方卖方通收,一头牛通常卖四五百元,他可净赚四五十元。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嗜好,就是赶场倒买叶子烟。每逢他买烟,必不似他人仅买小小一撮,要买就买一大捆,然后去一条人来人往繁华喧闹的街上,蹲在路边,将叶子烟裹成一支一支的烟卷。手里宽裕的人多嫌卷烟麻烦,爱买现成的,故而他的烟卷价虽高却很受欢迎,一天下来可以净赚两三块,比在家务农要轻松多了。农民干满一整天才三毛钱,所以他很不乐意,每隔个把星期十来天,他就要溜出去做牛儿生意,要不然就赶溜溜场,喝茶抽烟也卖烟,就是在家务农时,也不似他人那么出力,总不投入,郝汇瞰常常大为光火。
看刘丰士气焰如此嚣张,郝汇瞰岂能轻易收场,若不压服,以后整个生产队个个都随他,就没法管了,随即搬出许多正词严理,很有气势地进行权威性教导。
刘丰士脾性不好,很有些个性,听不得别人再三数落他,当即吼骂:“当一个生产队长尾巴就翘上天了!一天到晚拿着官腔训人,你以为放几句狠话老子就怕你?告诉你,老子天生不受人管教,从不在别人胡须下面抹饭吃!把你的嘴闭上,老子宁愿割颈项,不愿割耳朵。”
郝汇瞰气得面部发抖。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笑嘻嘻的要看这出热闹。刘丰士出工不出力,大家一向有意见,都不愿和他搭伴干活,总要吃亏;再者他家又富,顿顿白米饭,常常吃大肉,新衣新裤总是不缺,就是在最艰难的年头也没见断过,早就惹人眼红眼绿,巴不得他也被弄到台上去斗一斗才好。
两人正面红脖子粗一个训一个驳,徐登峰不声不响悄悄出了重围去找黄澜智。他已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秀林大队造反派的头头,很是活跃。今晚要开批斗会,黄澜智正忙前忙后,检查大红横幅是否挂正,审视主席台布置是否妥当,又唤人逐一查点到会人数,若有谁缺席就记下名来,眼见批斗会就要开始,何仙姑也被押来,现场却起了骚乱,当下心中大为不悦,快步过去拨开众人,冷脸对着郝汇瞰,“今晚是开批斗大会,要反封建反迷信,不是讲生产,轮不到你这个生产队长出风头逞威风。”郝汇瞰一心要训诫刘丰士,没留心这是黄澜智的时段,虽碍于脸面在众人面前有些下不了台,但也不好和这个年轻气盛又有造反大权在手的后生新秀轻易冲突,只能作罢,闷闷地回自己座位去了,众人也就各归各位。
天上星星闪闪,地上蒲扇摇摇。黄澜智拿着几张写满歪歪扭扭蝇头小字的讲稿,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字一顿,神情严肃地宣读何仙姑的恶行,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了前排听众身上,他们不得不向后仰着身子,不时用毛巾擦脸。
何仙姑低头背手,垂头丧气跪在台上,对黄澜智所念的每项罪状都供认不讳。她本名何冰灵,是邻乡人,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月儿坳的戴安强。人长得挺漂亮,个儿高挑身量苗条,识几个字,但就是不务正业,平素喜欢当仙娘,为人看相画符,因她姓何,得了个称号“何仙姑”。曾有传言她能通阴,而且极为灵验,村里人多半都信驱鬼迎神之说,凡想求问祖先凶吉的老汉小伙都跑去求她帮忙,但仙姑宣称灵力散失有违天意,只肯相助有缘之人,自知貌丑体陋又年老的人悻悻离去不再相求,只留下清俊体健之人时常出入。虽常常为人通阴,但仙姑的灵力一直不减,直到她儿子成年娶亲,还有一批崇信者。这些事她丈夫全不过问,只要有酒有肉就任由她胡天胡地,虽是出了名的懒鬼,但仗着仙姑却还衣食不愁。如今媳妇儿跪在众人面前,他不顾妻辱夫损,反而上了台去,要对她进行思想教育,要和她划清界限,几个儿女连同儿媳妇们也一同上了台去,态度坚决要拔除毒苗。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黄澜智讲得口干舌燥,茶水喝掉几大盅,看看何仙姑认罪态度很好,就作了总结,宣布解散。村民们才顶着星星,打着火把回家。
自次日起,生产队给何仙姑派了一个特别的任务:铺路。几年前队里开荒挖出很多石头,高高的堆在田边毫无用处,刚好可以用来铺在常走的田埂土路上。于是,从柳家坡往北,经过南泉沟,直到郝汇瞰的家门口,从黄桷坳往东直到月儿坳,往北直到寺庙的小土路,还有其他几条小路都铺上了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