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老房子由青砖砌成,黑瓦覆顶,木门木窗带有简洁雕饰,早年为了美观,里里外外刷了白灰,如今全脱落了。房屋呈倒“T”型,4间沿东西向一字排开,3间列于南北向。
东西向排列的4间房,西侧第二间为堂屋,两扇大门面北而开,一张四脚木桌置于中间,并四条长凳,仅一条和木桌是原套配件,刷有红漆,另三条早在弟兄相争时断背断腿,沦为柴火,尚义磊成亲后,用杂木补做了三条凳子,并未上漆,仅用桐油敷面,以防朽烂生虫。靠墙放一个大肚米坛,已无米可装,长时间闲置成了摆设,前不久在坛底发现一只死耗子,可能是坛口未封,那小东西失足掉下,出不来,活活饿死了,等他们闻到臭味开始收寻时,耗子的尸体都干了。昨晚剩下的米,装在桌上的一个木盒里,旁边还放着家里唯一的瓷杯,昨晚尚义磊用它来喝水,上面画着几只青竹。
堂屋西侧是尚义磊夫妇的卧房,东侧第一间做了两个儿子的卧房,第二间给了两个女儿。卧室的房门均嵌在屋内,不似堂屋有正门可自外而入,两个女儿须先穿过哥哥弟弟的房间,才能回房,故而尚若夏不分白天黑夜总得穿戴整齐。
南北向排列的3间屋子,北面第一间是是灶屋,第二间用于存放杂物。最后一间是猪圈,故而比所有房间都大出许多,墙壁也特意留了多处十字通风口,现在看来太过畜少屋高。3间房在屋内有门相通,灶屋另有一门开于东墙。原本还有几间大屋,排于堂屋和几间卧房之后,哥哥们离家时拆掉了,拆下来的砖和木材等全都运走,铺在地面的青砖,也在那时被撬了起来,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记。当年郑素顺入住尚家后,用竹篱笆将这里围了,作为后院养鸡,每天可拾蛋十来只,而如今这里青草葱葱,杂花密间,两只母鸡一只公鸡露宿一角,冷清气象与猪圈相若。
尚义磊蹲在堂屋,把工具从箱里拿出来挨个检查,仔细验看有没有需要修整修整的地方,锛子、锯子、凿子、斧子、墨斗、角尺、木挫、手钻等各样家俱摆了一地。这是他做学徒期满,出师那天由师傅相赠。他自小跟着哥哥们去私塾念书,等他念完已不兴考秀才了,连做个教书先生也不能。父亲就为他谋划出路。管理田产地业,家主须得亲力亲为,不能完全依赖雇工打理,他虽个儿长得高,但做不得农活,干农活需要宽肩厚背,粗胳膊粗腿,他身板薄,一副读书人的体型,没有劳力,况且他对田间管理和家禽伺养之道兴味索然,务农不是上选。铁匠是不行的,务农尚且力乏,何况打铁?厨师尚志瑞一向比较反感,行医恐学艺不精,反害人命。账房先生倒是适合,但本地并非繁华富庶之乡,甚少大行当须要聘请外人。想来想去,觉得做木工或许还行,这一行,虽然对技巧的要求比较高,但毕竟不需太多劳力,况且摆弄木头远比为人把脉来得妥当,就拎了一些礼物,领着他去找当地一个老木匠拜了师。不想他对木工竟有几分领悟,师傅教给他的活儿,都一板一眼做得像模像样,师傅很高兴,特意为这个关门弟子做了一套工具。后来这么多年,他看同行手中的工具,都没有这么好用的。
查看好了,他把工具逐件放进箱里。郑素顺把围裙叠好,递给他,一块儿放进箱里,这就是昨晚那块蓝布包。尚义磊白天系着它干活儿,收工了,人家给他粮食,就用这块围裙兜好,拎回来。
他合上箱盖,“我走了,今天也回得晚。”
郑素顺点点头,帮他背上工具箱,送他出门,想起他脚痒,就喊他停下,“我拿双草鞋给你换上。”
“不要。”尚义磊头也不回,踏上那条逐级而下的青石板路。
郑素顺从木架上取来草鞋,跑去放在丈夫脚前,“我帮你换上,很快的,你不用蹲下来。”
“不用。”尚义磊要从侧旁绕过,却被郑素顺一把拖住,“换了再走。”
“走开,”尚义磊推开她的手,清癯的面庞很不耐烦,“我说了不换就不换。”
郑素顺蹲下按住他的脚后跟,“提脚!脱鞋!”
“麻烦死了,松手!”尚义磊径直向前迈步,岂知郑素顺在后并未松手,后跟掉了,脚却向前而去,他一个趔趄差点绊倒,立时火了,狠狠将草鞋一踹而飞,“啰里啰嗦的婆娘!以后不许再重三遍四让我换鞋!”提上鞋跟,丢给媳妇儿一个背影径直离去。
郑素顺叹一口气,拾回滚落到坡下的草鞋,吩咐女儿好好照顾弟弟,出工去了。做了一歇工,约莫上午八点半,村民们回家吃早饭。去年有伙食团,要方便一些,不动手就可以吃现成的。只是人多嘴多,分到的总是嫌少,常常一碗稀饭半个红苕,有时连稀饭也没有,另外,没有劳力、挣不了工分的老人小孩也得算进去,虽然他们分到的口粮自然又要少些,但总是有所消耗。勉强支撑了几个月,伙食团无力供养这么多嘴,再加上抱怨颇多,流言四起,生产队还像以前一样把粮食按工分算给个人,吃多吃少,吃好吃坏自家人看着办,省得众口难调,众嘴难堵。
郑素顺找生产队长郝汇瞰请了假,回家简单吃了一点就往老大的学校赶去。秀林村没有学校,村里的孩子要到夏果公社去念书。夏果公社位于蕃湖公社的北面,从南泉沟往东走,越过小河沟,翻一座山,穿过红石大队,就到了夏果公社,从家到学校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到了学校,郑素顺找到尚若夏的班主任,才知道儿子迟到逃课已经有一段时间。开始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私下进行教育,后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再后来就罚他在外面站着晒太阳,尚若夏却越来越皮,老师气得轰他回去请家长,这小子干脆就不来了。
“我让夏备友给你家带话,让你们抽空来学校,你们怎么说忙,没时间,竟然一个家长都不来?”班主任责怪郑素顺,“难怪你家孩子逃课,你们就根本没把读书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啊,”郑素顺一头雾水,“夏备友没告诉过我们这件事,我昨天还遇见这孩子,他一个字都没提,亏得我还问他在学校有没有用功!”
班主任随即传唤夏备友,拿教鞭狠抽了一阵手心之后,这个眼泪鼻涕巴拉巴拉流的小子抽抽噎噎地说:“他跟我说……如果我帮他隐瞒……以后……我不想上课了……他就以我爸的名义……给我写请假条。”
又是一顿好抽!
“他在哪儿晃荡?”班主任板着一张脸问话。
“不晓得!”小子摇摇头。
再一顿猛抽!
“在哪儿?你肯定知道的,不说就继续打!”班主任杀气腾腾。
“不打了,不打了,”小子哭着把红肿的双手藏在背后,“他在红石大队的大后山,那里有一个草棚,他常常在上面睡觉,一直待到……回家。”
……
郑素顺谢过老师,要去活捉那个活撑了的小子。出校门时一扭头,看见夏备友举着自己的衣服,光着上身站在太阳底下,可怜巴巴的望着她,见她注意自己了,就朝办公室努努嘴示意她帮忙求情,郑素顺不理他,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