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合剌来找我，说是要教我吹笛弹琴。
身为中原人，面对一个精通音律的女真人，实在是汗颜呐。
偏偏我的耐心有限，虽然眼前这位老师尽职尽责，可我仍是忍不住打瞌睡。眯眼望去，身着儒服的合剌，正面色陶醉地拨弄琴弦，技巧韵致兼而有之。听闻他的老师，乃是博学多才太常卿韩昉。师徒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常常在府中谈经论道，招待各方文人雅士。偶尔举办一场诗文比赛，前去参加的文人数不胜数。毕竟若能得到金太祖嫡长孙的欣赏，对未来的仕途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那卷《洛神赋》……”
合剌忽地出声，我立即睁开眼，傻笑着回望他。他怔一怔，旋即嗤笑一声，离开琴案来到我身侧，问道：“很困吗？”
我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合剌眸光痴痴，脱口道：“巧笑倩兮也。”
我微微脸红，拿起团扇掩面，笑骂道：“你若再这样看着我，就把你请出去了。”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跟我赔礼道歉，接着挪一挪身体，正襟危坐。
日渐西沉，晚风阵阵，好不凉爽。我稀稀落落地弹完一曲，合剌正欲点评，我已站起身，撒娇似的说：“好累哦，咱们出去骑马吧。”
合剌无奈摇头，吩咐小厮去牵马。
凉风拂面而来，吹得发丝胡乱飘舞。合剌轻轻发笑，声音从风中追来：“你慢点！”我扬起鞭，回头咯咯笑说：“倒是你该快点！”
合剌猛打一鞭，很快追上来，与我并肩而行。我努嘴笑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像汉家女儿？”
他浅笑道：“时而娴静，时而率真，时而端庄，时而活泼。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我正欲答话，山坡另一头忽地传来阵阵马蹄声。好奇地望去，只见有两人策马而来。瞧着身形个头，应是八九岁的小儿。
身旁的合剌却扬起马鞭，朝前方呼喊了一句，旋即提缰迎了上去。
顷刻，合剌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前，指着其中一小儿介绍道：“这是我的从弟，女真名为迪古乃，汉名作完颜亮。”
大脑一闪，仿佛有一束光从眼前掠过，令人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定一定神，睁大眼睛瞧了瞧，不禁脱口道：“是你！”
正对着我的锦衣男孩，眼眸漆黑如星子，秀脸膛面似美玉，薄唇微闭，剑眉入鬓。腰间系一柄蓝宝石匕首，散发着高深莫测的珠光清辉。
他微微一笑，问道：“姐姐今日外出，为何没有遮面？”
姐姐……这小家伙，嘴巴倒是挺甜。
合剌诧异道：“你们早就认识？”我摇头笑道：“当日在宗磐府门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未曾说过话，不算认识。”
说毕，我下意识地愣住，嗓音微微颤抖，“你……你叫什么来着？”
“完颜亮。”
我呛得一阵猛咳，脑袋飞速运转着，耳旁嗡嗡作响。仿佛穿越了八百年，时光停留在崭新的教科书上，一串串被遗忘已久的黑字接连冒了出来……
金国第四任皇帝完颜亮，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和文学家……
毁誉参半的帝王……
弑君夺位，杀人狂，荒淫残暴……
迁都燕京，奠定了北京作为中国首都的基础，影响了此后元、明、清三代……
作为历史系学生，我纵然只爱盛世隋唐，宋辽金夏这段历史我不曾认真学习，可这些基本的知识我到底还是能想起一二。且仅仅是这一二，就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合剌见我失神，迭声唤道：“歌儿，歌儿……”
我一下子惊醒，侧身与他对上目光，心中又是一沉！
完颜合剌，金国的第三任皇帝，死于完颜亮发动的宫廷政变中……
霎时间，震惊、意外、畏惧、悲悯……数种情感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化作唇角一抹哀戚的苦笑。
“你就是粘罕的养女颜歌？”
另一小儿突然出声，睁着亮晶晶的眸子打量我。合剌见我恢复如常，松了一气，继续介绍道：“这是乌带，咱们经常一起玩。”
我强颜欢笑道：“我就是颜歌。”
他摸着下巴，咂嘴笑道：“果然如大家所说，生得真美，中原女人都是这样美吗？”
合剌笑斥道：“不许无礼，还不快叫姐姐。”
乌带嘿嘿一笑，乖巧地喊道：“姐姐。”我取下红玛瑙串珠，递给他笑道：“好孩子，这是姐姐送你的见面礼。”
他一脸欢喜，立即接了过去。合剌瞅我一眼，说道：“你忒大方了，玛瑙中就属红色最珍贵。”
迪古乃噙着一丝笑意，无波无澜地说道：“粘罕待她如珍宝，她只怕早已看遍天下宝贝，怎会稀罕一串玛瑙珠呢。”
我心下一惊，思索着迪古乃此言是否另有他意。乌带戴上串珠，朝迪古乃炫耀道：“你瞧多好看，还不快喊声姐姐讨个宝贝。”
迪古乃默了一瞬，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口道：“姐姐，我要你手上那只绿松石指环。”
我干笑几声，为难道：“这个……不能给你……”
他脸色一沉，向乌带撇嘴道：“瞧见没，真正的宝贝她才舍不得给呢。”
我心哀嚎，只差当场给他跪下了。
合剌帮忙解释说：“别胡闹了，歌儿的指环是粘罕所送，岂能再转送给他人。”
迪古乃无所谓地说：“不过也是逗她玩罢了。”
我当即无语，却只能窝囊的沉默，维持着淡淡的笑容。
迪古乃眸光一凝，乌眸深处闪动着几丝光亮。只见他沉思一瞬，忽地低头解下腰间的匕首，面无表情地道：“乌带收了你的礼，我便替他还一个给你。”
我大惊，忙摆摆手，推辞道：“不必了，不必了……”
他不悦道：“礼尚往来，不是中原人的作风吗？”说完，好以整暇地望着我。
乌带却不可思议地说：“迪古乃你疯了？这把蓝宝石匕首，可是你一岁时先帝送给你的，平时你连碰都不让我们碰。”
迪古乃不置可否，又催了句：“快收下。”
我不敢再拒绝，只好颤颤巍巍地接过，连声道谢。迪古乃笑一笑，调转马头，与乌带一齐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