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斯嘉重回天日似的。奇怪，外面还在下雨？她心里倒是轻松了下来，像是准备了一个月的大考终于结束了，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她突然就转过头来对唯伦说：“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
唯伦看看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心血来潮？还是，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阻止她还是由着她。一向是由着她惯了的，那就还是继续下去吧。
郊外的功德园里，雨水打在石板阶梯上。第一次来的斯嘉和唯伦，有点束手无策，找找吧，唯伦搂紧了斯嘉，悄悄地对她说。我知道，其实我知道的，斯嘉在心里跟自己说。妈妈写信告诉过她，跟爸爸的联名墓地。她拉着唯伦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仿佛已经来过千百次的地方，秦苏，张亚平。这几个字多么平淡，多么的，寻常。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刻在那块同样普普通通的石板上。曾经熟悉的笑容，温暖的脸庞，现在都压在这沉重的泥土下，他们不再会笑，也不再温暖，他们逐渐冷去，变得冰凉，最后腐烂，消失在空气里。
斯嘉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摸过父母的名字，抹去了嵌在里面的雨滴，字迹清晰起来，清晰到刺眼的地步。唯伦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的眼里只有斯嘉了，此刻他不知道她会如何反应。
斯嘉完全站在了唯伦手撑的伞外面，这雨对她来说毫不存在，她的心不在了，灵魂也飞走了，只有一个空壳站在这里，站在这灰色的天地之间，站在这深爱的人面前。她想起小时候，只要自己受了委屈，妈妈就会过来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头发，现在，雨水代替了妈妈的手，带给她刺骨的寒意。真奇怪，她想，走的时候在下雨，现在我回来了，还是在下雨，十五年了，难道这雨一直没停过吗？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冰凉的水啊。
唯伦等了一会儿，从后面拉了斯嘉一把，斯嘉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甘心，她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有无数个不解要解开，她紧闭上眼睛，希望冥冥之中能得到一点暗示，如果你们也放不下，就请现在告诉我吧，请告诉我吧，爸爸，妈妈！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睛，头发上滴下来的水，让她模糊了视线，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告别吧，亲爱的，爸爸妈妈。
带着几乎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斯嘉慢慢走下了阶梯，唯伦捏住了她的手，试图给她些人间的气息，看着她的脸色，他觉得她已经到了极限。不过也好，他想，过了这一关，也好。
默默走到门口，斯嘉被看门老人拦了下来。
“是秦斯嘉吧，我认出你来了，看你刚才站在你爸妈坟前面。”老人开口了。斯嘉愣了一下，竟然有这般意料之外的招呼，勉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空手来的？也是，现在不是上坟的时节，门口什么也没得卖，你自己没带点什么过来？不过你放心，每年清明我都会替你摆上供的，你寄过来的钱，我不会让它打水漂的。”老人喋喋不休，唯伦急急忙忙拖着斯嘉向前走，边挤出一个笑来，边说：“谢谢大爷，有您在，我们都放心。”
“也是，可怜孩子，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母亲苦够了，又是一场车祸，谁能想能到，人生在世，这样匆忙？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女人，刘嘉，她的父母也是你妈妈之前葬的，你妈真是不一般的好人！可惜，好人没好报！”老人唠唠叨叨不停絮语，字字句句打在斯嘉本就承受不住的心上，妈妈，你太天真了，还对那个女人这样宽容，为什么？！要知道，她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啊！
“车来了，走了，走了，谢谢，谢谢!”唯伦推着斯嘉，希望自己打断得更早一些，希望斯嘉的耳朵再背一些，希望车来得再快一些。
斯嘉装作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就好像每年清明她也装作寄过钱就行了一样，她不能原谅妈妈等同背叛的行为。回去有什么用？站在那里让人看？让好奇的人们用廉价的同情来换取他们饭后的谈资？不抓住刘嘉我是不会回去。如今，愿望实现了，我真得把她带回来了，算是有交待了吧？斯嘉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为自己辩解，如果是，那么为什么而辩？因为自己有所亏欠吗？斯嘉回避着这灼热的拷问，实不愿在深想下去。身边的唯伦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温暖着她。斯嘉心想，他倒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同情的话，其实他全部都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他知情，甚至也不显露同情，只有一路适到好处的体贴，滋润她的心。她向唯伦靠过去，再温暖一些吧，这个世界实在太冷了。
唯伦坐在车上，注意观察着斯嘉，她尽管瘦弱，但很坚强。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这一点。三天下来，她没有被击溃，不过就跟刚才他在墓园看到的一样，到极限了。唯伦心里祈祷这是最后一关，让刘嘉说出一切吧，让刘嘉结束这一切吧，生平第一次，唯伦希望自己与张浩完全是陌生人，自私心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他放弃了友谊，只选择爱情。
张浩在审讯室里坐立难安，面对刘嘉沉默的眼泪，他一筹莫展。到最后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就迎上明静焦急的眼神，她已经坐不下来了，直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张浩看看她，依然什么也说不出，他掏出一支烟，自己麻痹自己。
门没关紧，冒着烟的张浩能听见里面李矛犹犹豫豫的声音：“你真的是我们张大高中的班主任？”当然了，这话只有趁现在张浩不在的时候他才敢问。
刘嘉的声音在静了一会儿后，响了起来。
“小时候爸爸就希望我当老师，他说我好学，有耐心，口齿又清楚，应该跟他一样。妈妈倒是反对，老师有什么好，看看你现在的待遇。爸爸吃了妈妈的呛，只是笑。后来我真的就是做了老师，遂了爸爸的心，第一次站上讲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笑。学生都说我喜欢笑，其实我心里发怵呢。第一次开班会，选班长，张浩跟明静票数一样，就要让我拿主意。我想，张浩跟明静呢，成绩不相上下，号召力么，男生女生各当一面。张浩体育好，可是明静呢？明静满脸都是笑，只是那笑容，不太坚定，仿佛需要别人来肯定才能彻底安心，所以我就选明静。我知道，爱笑，是一种掩饰，掩饰她心里的不安全。我想，把全班同学都交给她，大家一起支持她，这对她无疑是最大的鼓励，给她自信，她一定就会好起来，我也是一样，那就，大家一起成长吧。”
刘嘉的声音不大，但已足够镇住外面两个人。张浩的烟始终夹在手上，任由它燃烧，明静则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走廊中间。
温柔的声音一如昨昔，里面坐着的人，脸上是不是还带着那样的笑？笑容是掩饰，那么眼泪，可是释放？
“可是到最后，我失败了。爸爸总说，嘉是个好字。善也，美也。他希望我的人生也是这样。也善，也美。可惜，我太不争气，总是为了儿女情长，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声音带上了气息，可以想见说话那个人的伤心程度，这话，已经不再是说给李矛听的了。刘嘉终于找到了她的树洞，可以一抒胸怀。
“秦苏说，你不记得了？我就想，过去那么多事，哪样才是该记得的？他说，十九岁那年，他跟母亲去买过年的年货。在排队买元宵的时候，听见有个男人喊：“刘嘉！”他就顺着声音往前伸头看，一个脸上带着笑的女孩转身回应：“爸爸！快到我们了！”世事便就是这样奇怪，回家后吃上元宵，那女孩的笑就从脑子里跳出来，立在他眼前。再往后，只要吃上甜的东西，那笑容就浮出来，那么再往后，不需要任何联想，女孩的身影，刻在了心上。我并不认识你，当时。秦苏接着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只是笑得真好看，还带着空气中的甜香，我总是忘不了。后来么，我有了个女儿，她的笑，让我想到那个爱笑女孩，便想起那一声：“刘嘉！”，所以，我叫她斯嘉。秦苏说完就微微偏过头来看我，空气中的甜香，元宵有多甜？我当时就想，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晚的风，多么善解人意，我的脸发烫了，它就用轻柔的手安抚我，原来有个人这样挂念我？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一句话。没想过后来还能见到你，毕竟我一年在家的时间有限。秦苏的声音带着温暖的气息缠绕在耳边，我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自己脸上热起来了，心里眼里的笑要跳出来似的，没地方藏。秦苏转过头去，看着月亮，轻声地说，斯嘉写信给我，说她的新班主任真好，笑起来，直镇得住人。我就想，有这样的人？莫不是，那个女孩长大了？”
刘嘉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在张浩的耳朵里，有种彻底的不真实感。回忆，他想，每个人都有回忆的权利，带着甜蜜，和各种各样的失去。
“当然我不应该再跟他纠缠在一起，如果用刻薄的话来形容，就是婚外情，摊开来在阳光下，就是这么回事。可是，那一晚，秦苏的话是那样热烈而真诚，不带一点掩饰，他的手就靠在我的手边，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小指在微微颤抖，那样成熟稳重一个男人，在那一刻，却那么害羞并紧张着，说起来，就是真心的力量。我，我狠不下心来，也做不了决定。不见他，也许可以，但是要我不想他，就好比挖走我的心，我就不能活下去了。”
“光想想，是不会死人的”，李矛的声音，冷酷无情，显然，这个故事完全没能打动他，80后人，要做什么就去做好了，要拿什么直接拿走，这样纠缠不休的情感，不存在于他的宇宙里。
“难道，案发当晚的电话，不是你打的？你没约秦苏去湖心小岛？你没干掉宋宁，以求自由？”李矛趁胜追击。
没有回应，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应。张浩忍不住了，随手扔掉烟头，进了审讯室。
刘嘉的眼神立刻就转向他，人也立刻绷紧过来，刚才那个柔软的刘嘉不见了，犯人又回来了。
张浩感到一阵心酸，他想，其实没必要，我很明白，过去有多么甜美，现在就有多么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