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酒店正门停下一辆车,林书海只手扶着身怀六甲的龙若茹走下来。她本来就肥得没有腰,小腹也从不平坦,一直圆鼓鼓的,六月的身孕看起来就像八月,走起路来是一摇一摆的。
她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不像那个时候那么惨白。
新郎新娘在门口笑脸迎宾,林书海呈上红包,在酒楼开酒席不像村下直接给钱,塞在红红的包盒里,谁也看不见里头有多少货色,少了一层难堪,但林书海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光是厚度就使人高兴.
“恭喜,恭喜。”
新郎新娘都曾经是龙若茹和林书海的同事,她只在设计部上过两年班,后来她转到了经理室,办公室内只有她和林书海。她在设计部的第二年,林书海才来。平时在公司见了面还打招呼,即使他们的身份有了变化,她也真正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林书海。
林姐看见他们,放下身边的人“怎么现在才来?让我们几个好等。”她又转过去对林书海说“林经理,该休息时还得休息,今天就你们来得最晚。”
“堵车”林书海背过去和她先生说话,两人说事去了。
“真搞不懂他们这些男人。”林姐故意放宽了声音,不怕他们听不见“一见面就说事。”
龙若茹干笑两声,她实在不想在这种场合与她相处,林姐现在已经提拔到了设计部经理的位置,常常照面,但直从她嫁给林书海,她就不爱和她说话,林姐知道了她太多的过去,都是一些她这一辈子极力想忘掉的记忆。她甚至觉得,若是没有他们的存在,她或许能忘得更快,也不至于曾经那么痛苦。
“产假请得几个月?”
“和公休是差不多的。”林书海有意让她休一整年,但她不愿意闲下来,她就是这个毛病,一有空就东想西想,净是些没用的事。
“看着倒觉得是林经理离不开你,你也别让自己这么折腾,待自己好的永远都是自己。”
“许多事都已交给小赵。”小赵是林书海新上任的秘书,小伙子十分能干。她现在在秘书室也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事。
“我倒是没见过人。”
林姐要是不说话,也没人会当她是哑巴,偏偏她的话时时刻刻都比别人多,她总是探究别人的事,之后又传回办公室,是流言的生产商,而她曾经是她的材料供应商。
过去她的流言在办公室传得沸沸扬扬,也都是她的功劳,偏偏她过去也曾利用过她,所以她现在真觉得她见不得,见了她,她所有的过去都会跑出来,不去想也十分困难。
万幸曹琴和唐诗诗到了,今日她们都是周惠的伴娘。公关部的两朵花,唐诗诗过去是龙若茹的“过气”情敌,所以即使不在一个部门,也十分清楚比此,只是很少交谈。
“等了许多年,终于盼到惠惠穿了嫁衣。”她们三人曾经住在一起,好比一家人,周惠与小冯恋爱的任何细节她们都清清楚楚,什么时候牵手,什么时候接吻,什么时候上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该是你了。”林姐问诗诗“”婚期是什么时候?”唐诗诗折腾了好多年,也是最近才见了男方家长。
“他母亲急,说是要不和他儿子结婚,就早些放弃,另找一个,我是不想早婚,也不是贪玩,就怕不靠谱,宁愿等久些,也不能嫁错人。”一说这些话,唐诗诗就有几分怨气“我等了二十九年也不怕再多等。”
“人家朱经理哪里不好了?在不济也比黄帝锦强多了。”林姐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在龙若茹面前提了不该提的人,她尤其注意龙若茹的表情,但是她横竖都是死了,她也没有顾虑了,索性就大大方方的提出来“他今天可要来?”
黄帝锦自从离开盛丰集团后,就鲜少被人提起来。他一直神秘,若是被人提起来也带着几分色彩。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算算时间,她和黄帝锦有三年没见面了,仿佛就在昨天,他们才相遇...
那时渭南市刚建好地铁,全市地铁免费开放十五天,所以地铁在那十几天十分拥挤,熟站点的人也不多,要是全背得下来的,也是凤毛麟角。她到公司面试,她十分紧张,在她心中,考官就是吃人的老虎,稍有不慎,全盘皆输。
黄帝锦当时和她是同一个侯考室,他显得十分轻松,和身边的人开着玩笑,一点儿也不像她,她双手双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平放又不自觉的自跺,稍有用力就碰到座椅,一阵踏踏的声音十分难听,也现出她的紧张。翘起来又十分便扭,她的裙子短了一些,单抬一只脚大块白肉露出来,她不像她表姐,表姐条条裤子都到***身后总被人拿来笑着说,她也觉得十分荣光,她认为起码有人欣赏她。
扯了扯衣服,她前面还有十个左右考生,还有的等,她嗓子就像要冒烟,喝多少水也不管用。一个小时内她上了五次厕所,有没有料是其次,不去上她就觉得没法安心,即使只是蹲一蹲,她的心理也舒坦。
他笑着问“你可会下棋?”
不指名不道姓,谁知道他这是在叫谁?她也不认识他,她实在不想搭理他。
“以后都是同事,没必要这么小气。”
她先怔了怔,心里想:你怎么就知道被录用?再一想,这也不过是一个自负的人,自负的人向来喜欢炫耀自己的本事。
这时引导员推门进来“三十七号,龙若茹,下一个三十八号,黄帝锦请准备。”
她急急忙忙起身,她仿佛听到他说“阿,在我前面的呀。”她瞪他一眼,暗想:关你什么事呢?
公司来电话,通知她上班,她心喜若狂,特意从她母亲的衣柜选了几件衣服,她问“这‘样式’显不显老?”
她妈妈笑着说“和当年的我差不多,到底是我的女儿。”
左邻右舍都说,她母亲在年轻时是极美丽的,超不过西施,也能不分上下,她母亲以前在药厂工作,被人说成‘药西施’,这一点她是信的,她母亲现在的容颜仿佛十八,对于她的美丽,她十分认同。她长得像她母亲,她母亲这么说也差不了几分。
可她大抵是忘记了,女人到了三十就不是姑娘而是妇女,衣服这种东西是会过时的,第二天她就穿她母亲的旧衣服到公司,女员工都是花花绿绿,她的白裙显得朴素,又有些年代发黄,被人另眼相看。
人事部经理看着她这身掉牙的打扮“小龙呀,我们公司可是跨国公司,考察团时常来视察工作。”再没多说话。
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录用她样貌也占了不少比重。即使她学设计出身,但每天工作的地方,抬头就是美女,心情也顿好。男人需要看美女,这是常情。
人们那异样的眼神使她难堪,她觉得她的脸都被这身衣服丢尽了,被她妈的眼光给害了。这以后谁要是看见她必然想起第一次见面,在别人眼中她就是这幅模样。
一得空她就立即用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那时她还没有买手机,说了一通气话,她妈一句都说不上,她终于舒坦了。龙太太觉得委屈“当年我也是这么穿,你爸说好看。”
“过时了,现在是新时代,老东西都没用。”她愤怒的挂了电话,她实在太生气了,她怎么这么笨,轻易的信了她?
“也不是什么老东西都没用。”黄帝锦突然在她背后说“比如:文字,它使我们认知了世界。”
她吓了一跳“你要吓死人。”
“吓人的是你。”他严肃的接着说“我站着这儿有些时间了,从你打通电话开始,我就在这儿等着了。”他伸手去拿电话,想起这电话还是她的,又问“你可还要打?”
她即使生气,也无话可说,她总不能一天到晚都生气。打电话发脾气也被人听见,她算丢脸丢尽了,踩着高跟鞋“踏...踏...”回廊都是她鞋子的声音,她也不管,甚至没听见他晃着手喊“嘿,你的电话卡。”
从十岁开始学绘画,画了十三年,每天只对着一根线,枯燥也乏味,她实在觉得画不下去了,大二从油画班转到设计班,转了才知道,电脑比手绘要难,她对绘画就再抱有幻想,她以为大学毕业就结束,谁想为了生存她还得画。
过去的二十三年里,她与画画牵扯和纠结在一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想丢弃它,意外的发现,没有这双会画画的手,她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喘息,这是她生存的技能。
设计部除了主任,其他四个全是男人,最小的三十出头,然而男人四十一支花,再不济也还有几分姿色。主任一看就是女强人,总摆着一张脸,好似别人欠她许多钱。
她对桌的云哥哥长着胡子,喉结却没有什么型,声音也像极了女人“你可别招惹她,惹她是你吃亏。”他又说“最近她家里着了火。”
“叫消防队了吗?”
“怒火,找消防队可不管用。”
她真是笨死了,几个老男人跟着哈哈笑了笑,主任牛丽丽走了进来,先扫了一眼低头的几个男人,在她眼中,这几个臭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三八起来一点儿也不输给女人,反而更胜一筹,同时也看见了龙若茹“进来。”
龙若茹提着心,小心翼翼的说话“丽姐,找我有什么事?”
牛丽丽瞪她“没事请不动你?”她对龙若茹的好感瞬间下降,尤其是她的那身衣服“年轻就了不起了,注意着装,别让人家说我们设计部光长脸不长脑。”
龙若茹的脸色立刻僵化,她在公司丢尽了脸,全是这身旧衣服,这都怨她妈。
云哥哥安慰她“别在意,她这是妒忌你的美貌。”他转了身,就在她背后说“我们部门新来的小龙真没什么眼光,衣服土得掉渣。”
她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挨了一天,终于到了下班时间,窗外下起了雨。早上开始天气就十分闷热,闷了一天,这个时候开始下,更觉得讨厌。
公司还有加班的人,她恨不得立刻回家把这身旧衣裳脱掉,等不及雨停,便跑进公车站牌,挨着边等公车,雨打在眼前,哗啦哗啦。到处都是人。
黄帝锦看见公车站牌内站着的人,也跟着跑进来,和她挨边站,拍拍头发上的雨水,从公文包内掏出她中午落下的电话卡。递给她“你叫什么?”
她这才想起自己气呼呼的走掉时电话卡忘拿了,他还给她送来,她感激的拿过来“谢谢。”她心情糟透了,也没多理他,只看马路,公车一来,她就上车,雨还在下,上车的人挤在一起,伞和伞相撞,各种争吵“急什么急,急着去投胎。”又听见有人说“啊,谁踩我的鞋。”
渭南的交通路道还算拥挤,碰上雨天,就是人挤人,即使路面平坦,遇见红灯,总有意外发生。下身那三尺短裙起着微妙的变化,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全车提神,尤其是女青年,本来屁股是圆的,也恨不得变成扁的。女人是喜欢被人挑逗的,然而被自己不喜欢的爪子挑逗,就十分嫌弃。屁股即使缩了一点,也还是会碰到。
上车时,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上了车,他排除万难蹿到她跟前,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情不自禁的屏息,她衣扣前起的部位若隐若现,这在他交往的女性中是最圆的。
“你用了什么香?”他好像跟她很熟,也没讨她的喜欢,反而让她提高了警惕。他同时也发觉自己的唐突,急忙改口“我只是也想去买一支,我见好闻。”人们总是喜欢用谎言来掩盖自己的慌张。
她今天没用香水,洗澡也都是用香皂,因为头天上班,倒是擦了粉和腮红,若有香就是它香,可刚才她淋了雨,指不定没有了,只是他借口和她搭话。车上的人都不说话,周边的人当然也就听得见他说的话,她要是不回他,倒像是她跟他有什么,正在生气不理他。
“没擦,你闻错了。”她有意让别人不误会他们,所以说得也十分直接。
“是吗?闻着有一股书气味。”
旧东西的气味容易使人觉得是书气味。若茹立刻拉下脸,转到另一边,在心理骂了他无数次,还以为他是个好东西,原来和他们一样。又一想他鼻子不太好,闻得不够透彻。
自从穿那身旧衣服去上班遭到别人嘲笑,她再也不相信龙太太的眼光,拿出所有的家当置了几身像样的衣服,但她也没急着穿,即使她想天天穿新衣服去上班,也得顾及别人的眼光,省得被别人落下话柄:天天都是新衣服,头天上班却那么旧,必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更怕别人说:真要有本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套从不重复才是真本事。
她读书时的一些旧衣服还在,也够一个星期不重复,但与公司内的人相比,依然寒掺,尤其是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就更显得她土气。
他们公司有一间电梯,几乎每天早上都在一起等电梯,女人都是花花绿绿的,派头十足,就连新来的那些同僚也比她像样。电梯内的铁壁透着她与周遭人的模样,她真恨不得砖个地洞,永远待在里头,最好不见人。
宣传部派人来取设计图,黄帝锦笑嘻嘻的从云哥哥接过设计图,经过她的办公桌“原来你在这个部门。”
他这句话,倒像是他走了不少部门,最后终于在设计部找见了她,她想起公车那天他说的话,别过脸,当做没听见,她也不想让大家觉得他们认识。她也真的不认识他。
她不理他,他觉得难堪,万幸这时门外有人叫他,他急急应声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