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走后,老宅里萧条了许多。武大郎早出晚归,一心一意卖着炊饼,仿佛要将炊饼当做自己的事业,一丝一毫都不怠慢。刘小娣早睡早起,专心致志练着拳击,立志要在西门庆出场之前恢复自己往日的风采,赤手空拳就能抵御欺侮。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个月。
又一日,刘小娣照常早睡,却在半夜三更莫名醒来。
夜风吹开了她的窗户,窗棂拍打着墙壁,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老槐树上闪过模糊的黑影,伴着吱呀声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远处有野猫忽然发出凄厉的叫声,吓得刘小娣浑身哆嗦。
“这会子起风,怕是要下雨了。”刘小娣嘟囔着下床关窗,才刚走到窗口,大雨就像泼一样稀里哗啦地倾泻而出。
狂风裹挟着雨水冲进屋内,将站在窗口的刘小娣淋了个精湿。
“真倒霉!”刘小娣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算在水漫闺房之前,将窗户关上。无奈这阵风诡异的很,似是要与刘小娣较劲一般,呼呼地只顾往屋内刮。一扇小小的木质窗户,却怎么也关不上。
“真邪门!”
刘小娣有些火大。然而就在她说出这几个字之后,真正邪门的事情就立刻发生了。
一阵凄惨的呜咽声,从很远很深的地下,借着风的传递,盖过了淅沥的雨声,径直传进了刘小娣的耳中。
呜呜呜,呜呜呜。
这呜咽声响响停停,很像受伤的野兽,正在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联想起武大郎之前一直将这座老宅称作“鬼屋”,刘小娣不禁打了个寒颤。
又是一阵风起,老槐树的枝桠随风摇曳。一个巨大的黑影划过刘小娣的余光,摇摇晃晃,仿佛那树枝上正挂着一个不明身份不明姓别不明生死的身体。
刘小娣吃了一惊。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武大郎第一次向她介绍这栋宅子的时候曾说,有一个半夜借宿在这里的路人,不知怎地,吊死在这棵老槐树下。
莫非……
半夜暴雨,正是冤魂讨债之时?!
风声雨声,窗棂作响。呜呜咽咽,悲伤恸哭。老槐树下,鬼影重重。捉妖降魔,又有何难?!
刘小娣是谁,怎么会被这些东西吓倒。她放弃了关窗,转身走到桌边,利索地点起一盏油灯。灯光如豆,照亮了槐树下随风摇晃的吓人鬼影。
擦!原来是自己练拳用的沙袋!
虚惊一场,刘小娣长舒一口气,准备吹灯,继续睡觉。然而,那呜呜咽咽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既然已经点了灯,那就干脆下去看看吧。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楼下装神弄鬼!”刘小娣端着灯台,顺着呜咽声传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进北面的厢房,这也是老宅里一直空着的那间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可以想见,当初武大郎的外公外婆,是将这间屋子当做正厅的。只是年久失修,窗户纸全都没了,窗棂破旧,桌椅不是瘸了腿就是断了腰,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无缺的。
刘小娣和武大郎住进来之后,由于银钱吃紧,再加上正厅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作用,就一直没顾上修葺这里。
对刘小娣而言,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间屋子。这屋子虽然已经破落的不成样子,但是正中间的墙上,挂着的那幅武大郎外公外婆的肖像画,仍然完好无缺,就跟白天才刚刚挂上一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画中的两位老人,直勾勾地盯着举灯站在门口的刘小娣,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刘小娣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努力不去看画中人的眼睛,却在垂下眼皮的时候,不经意地发现,武大郎的外公外婆,都在用右手的小拇指,指着一个共同的方向。
这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刘小娣大步走到画像前面,顺着那两只小拇指指引的方向,来到正厅的一个墙角。
她刚在墙角的一块砖上站定,那呜呜咽咽的凄惨声音,就陡然大了起来。而声音传出的地方,正在这块砖的正下方。
刘小娣愈发兴奋,完全将害怕丢到了九霄云外。她将油灯放在地上,蹲下身子,用手敲了敲那块地砖。
咚咚咚,声音清脆,与其他几块地砖发出的沉闷声响完全不同。由此可见,这块砖的下面,是空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小娣的猜想,那呜咽声变得更加急促,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声音:“救命!救命!”
刘小娣一刻也不敢怠慢。她检查了地砖的周围,由于时间久远,地砖们彼此之间完全连成了一体,无法撬开。刘小娣心急手快,一拳将地砖捶得粉碎。
灰尘和砖屑扑簌簌地掉了下去,一条窄小的通道出现在刘小娣的眼前。通道尽头,传来有人被那些东西呛到的咳嗽声,旋即又是使劲所有力气喊出的“救命”。
刘小娣钻进地道,朝着那人喊救命的方向而去。地道杂乱得过分,不光有风化的粪便和枯死的野草,还有一些类似石头的东西,害刘小娣走得磕磕绊绊。她拿油灯一照,猛然发现,那些绊她的东西,不是石块,而是白骨。
刘小娣吓得后退了几步,直接跌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
这个东西,正是一直喊救命的女人。
一个受了重伤的女人。
不需那女人请求,刘小娣便将她抬了上去。她胡乱拉过一张瘸腿的桌子,桌面朝下盖住了地下通道的入口。然后将受伤的女人,背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上一次剩下的金疮药还有一些。刘小娣打来清水,为女人擦洗身上的血迹和污秽,再小心翼翼地替她擦上金疮药。
一切折腾完毕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刘小娣询问她身体还有哪里受了伤,需不需要请郎中来。那女人虚弱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说道:“没用的,我活不久了,太晚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你家在哪里?需要我帮你叫家人来吗?”刘小娣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慌了神。
“我……没有家人……”那女人面色苍白,她头枕在刘小娣的臂弯里,费力地答道,“我家官人,是阳谷县远近闻名的人物。昨日清早,他忽然带我去了后山,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他趁我不备,将我推下山崖!”
“哈哈哈哈,咳咳。”女人苍凉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直接吐出来两块黑色的血块。她擦擦嘴角的血迹,回光返照一般,呼吸顺畅,说话语速也变得飞快。
“西门庆这个混蛋!他以为我不知道吗?!从他娶我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奔着我家丰厚的嫁妆而来!我爹死前留下的庄子,良田万顷,在阳谷县数一数二。留给我的几栋宅子,一栋比一栋大气,无人能比。最重要的是我家的医馆,那是祖传三代的命根子!也是阳谷县唯一一个治病救人的地方!”
“西门庆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对我的财产日思夜想,想尽办法想要毒害我!可是他完全忘记了,被他在饮食里下了十年毒的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医,一眼就能辨别出毒药的品种!”
“我可怜他,也爱他。谁叫他是我夫君呢?!因此我一次都没有揭穿过他!就连他寻花问柳,抢占民女,在外面弄出了一个又一个该死的野种,我也没有怪过他!这一次,他说带我上山观赏日出,我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想起了我的好,却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我的家财!”
“哼!他以为把我推下山去摔死,就能得到我的家财吗?!他错了!哈哈哈哈!现在我碰到了你,就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你!西门庆这个混蛋,他一分一厘也休想得到!咳咳,咳咳!”
女人一边咳血,一边从自己的脖子上拽下了一只小小的金钥匙,放在刘小娣的手中。
“就是这个。拿着这个钥匙去钱庄,所有的房契地契,还有我爹留给我的金子,都在那里!”
这一段故事,让刘小娣听得是心潮澎湃,义愤填膺。她知道西门庆很坏,却没想到西门庆竟然坏到了这个地步!同时,她又感到惶恐。她与西门庆的夫人素不相识,又怎能平白无故地接受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女人显然看穿了刘小娣的心思,她颤巍巍地握住刘小娣的双手,继续说道:“假如不是你,不是你家这条通往后山的地道,我是不可能得救的……你救了我,虽然我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这个将死之人唯一一个要求?”
望着女人毫无血色,但是充满恨意的脸庞,刘小娣郑重地点了点头:“请讲。”
“杀了西门庆,我的钱,全都归你。”
“什么?!”刘小娣诧异极了。居然……居然……这……这……这到底该不该答应?
那女人将刘小娣的手腕紧紧握住:“杀了他!雇人也好,亲手杀掉也好,哪怕是被别人杀死都好!我只要你在他死了以后,在我坟前上一柱香,告诉我他死的到底有多惨。如果你不同意,如果你办不到,那么,就别怪我死了以后,变成厉鬼来找你讨债!”
这……这……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小娣不答应也不行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在那女人的注视下,将金钥匙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当她做完这件事时,那女人已经全然没了气息,驾鹤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