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娣坚持着走到门外,终于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只听得身边史进对鲁智深说道:“鲁大哥,你拿着我这块令牌,沿着后山的小路上去,让我的手下赶快把寨子里的郎中带下来,给白老板治病!”
“洒家这就去!”鲁智深接过那块铜牌看了看,又瞅了刘小娣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刘小娣听到鲁智深去接郎中,心里立刻安定了七八分。她用手扶着门框,强撑着站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史进,带着哭腔说道:“史大哥,你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比我长,你可知道白大伯的儿子到底去了哪里?你认不认识他?”
史进双手握拳,脖颈处的青筋暴起,眼里竟然也有泪花打转。他摇摇头,借着这个动作把眼眶里酸涩的液体逼了回去。
史进的父亲刚刚去世不太久。那时他年轻不懂事,仗着有一身好功夫,四处惹事,经常不回家。他父亲走的那天,他正在外头和贼人厮打,竟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此时看到躺在病榻之上的白老爹,弥留之际,仍在等待自己不知所踪的儿子,他难免触景生情,心酸得快要当着这名女子的面哭出来了。
他咬咬牙,嗓音沙哑地对刘小娣说道:“让开,让我进去瞧瞧。”
刘小娣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泪水,便不假思索地将史进让了进去。
史进路过她身边时,假装不经意地垂头看了一眼她的脸庞,只见她脸上泪水和着鼻梁上的血水,看起来楚楚可怜,一点方才在河边以一敌十的凶悍样子也看不出来。史进顿住脚步,用力撕下一大块衣袖,递到刘小娣的手中,低声道:“别嫌弃,擦擦脸。”
这一句,虽然只有六个字,但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刘小娣微微一怔,木讷地接过。
史进不再理会她,大步迈到白老头床边,然后“噗通”跪在了白老头的床头:“爹,孩儿不孝,回来晚了!”
说话间,竟饱含深情,带着令人心酸的悲恸。
白老头听到这一声,猛然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史进,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他的五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儿子”的模样看到心里去。
“爹,孩儿不孝!让您老受苦了!”史进又向前跪了一步,挪到白老头床前,诚恳地请罪,也将自己父亲去世时忍住没流的眼泪给请了出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老头更是老泪纵横,他握着史进的手,死死不愿放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儿成人了,我儿成人了!儿啊,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史进的眼泪更加滂沱,他握着白老头的手,连声说道:“爹,孩儿回来了,孩儿再也不走了!孩儿再也不要离开爹爹了!”
看着这样的场景,武大郎的肩膀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刘小娣更是泣不成声。
白老头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说道:“小娣,你过来。”
刘小娣一怔,立刻扑到白老头床边,和史进跪在一起。白老头在床边摸索着刘小娣的手,半天摸不着,刘小娣见状,赶紧将自己的手送了过去。
白老头一手握着史进,另一手握着刘小娣,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啊,小娣是个好姑娘,你不要辜负她!爹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成亲,这样,爹死也能瞑目了……”
“大伯!”
“爹爹!”
刘小娣和史进同时惊呼出声。从来到客栈的第一天起,刘小娣就束着胸,一直女扮男装,瞒过了许多客人。白老头也从没问过她性别……她还以为他一直将他当做男孩儿……没想到……
“我老了,眼睛不好使了……可是……我的心是亮的……你瞒不了我……”白老头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说道,“我死前,还能听到一声爹,还能给我儿安置一个好媳妇儿,也算没白白在这少华山下等了二十年……大郎……”
武大郎连忙挤到白老头的床边,声音低沉地答道:“俺……在……”
白老头费力挤出一个微笑,慢慢说道:“这个客栈交给你,我放心……”
白老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到了。他说完这句话,原本分别握着刘小娣和史进的手,猛地一松,就没了呼吸。
“大伯!”
“爹爹!”
无论他们怎么哭喊,白老头都再也没有醒过来。
等到鲁智深带着山寨里的郎中赶到的时候,白老头的身子,已经硬了。他们在少华山上找了一处风水宝地,又派人去镇上打了最好的棺材,好好地将老人安葬了。白老头的墓碑上,刻着“九纹龙史进义父白公之千古”。
与那座坟冢紧挨的,就是史进亲生父亲的坟冢。史进跪在两座墓碑之间,哭得声嘶力竭,险些昏死过去。
刘小娣看着披麻戴孝的史进,心中再也没有一丝偏见。她尊重史进是位有情有义的汉子,也愿意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是劫富济贫的豪侠,而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小山贼。
三日之后,白老头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大伙儿都从巨大的悲恸中恢复过来。鲁智深要启程去太原经略府复命,史进与他同路,处理完一些事情之后,再拐道去延安经略府寻找自己的师傅。
刘小娣原本打算亲自回一趟阳谷县,去钱庄取了那个女人留给她的家财,再赶去州府,将武松赎出来。可是武大郎、鲁智深、史进,三个男人统统将她拦住了。
他们的理由是,白老爹尸骨未寒,需要有人为他守着。刘小娣想了想,便答应了。她将那把小金钥匙,交给鲁智深,让他代为办理一应事宜。鲁智深为人仗义,虽然性子鲁莽了一些,但是对待英雄好汉,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因此,他办事,刘小娣放心。
至于史进……
刘小娣一看到他,就想起白老爹当日的遗言,浑身都不自在。因此,她经常躲着史进。
武大郎对史进也颇有不满,起因是在为白老头操办丧事的时候,山上的毛贼们都被叫下来帮忙。他们闲时嚼舌根,将那晚河边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好几遍。等故事传到武大郎耳中的时候,已经不堪入耳了。
若不是看在史进关键时刻了却了白老爹的心愿,武大郎甚至都不愿意理睬史进。
鲁智深与史进临行的时候,刘小娣身着男装为他们送行。一人一大碗送行酒,一人一句珍重。
鲁智深直到临走,都没意识到刘小娣其实是女儿身——酒醉时候的事情,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他隐约记得自己与刘小娣切磋之前,打过一个赌,便在喝完送行酒之后,问刘小娣道:“上次切磋,洒家输了。无论你提什么条件,洒家定会答应。不知小哥有何要求?”
刘小娣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要你答应我,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这个好说!”鲁智深哈哈大笑,“洒家最重信义,一言既出,便驷马难追!走了!后会有期!”说罢,他就扬鞭策马,朝着官道疾驰而去了。
他走得洒脱,没人能看出他心中的懊恼和甜蜜。
史进骑在马上,缓缓踱到刘小娣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小娣性子急,她虽然与史进相处有几分尴尬,但仍受不了对方这种别扭的样子。
“喂,你有话就说,没话就赶紧上路吧!”刘小娣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史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把手伸出来!”
“干嘛?!”刘小娣很是警觉。
“叫你伸你就伸,婆婆妈妈!”史进脖子一硬,红着脸抱怨道。
刘小娣最受不了激将法,她将两手往前一伸,大声说道:“你才婆婆妈妈!伸就伸,谁怕谁!”
她刚刚将双手伸出,手心就多了两个精致的小瓶子。史进故意扭头不看她,以此掩盖自己的局促,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背上有伤,不宜耽搁太长时间。这是上好的药膏,见效很快。别忘了早晚都要擦!”
刘小娣看那两个瓶子通体透着盈润的光芒,知道价值必定不菲,顺口问道:“这么贵重,你从哪弄来的?”
“我去县老爷家里抢……不,偷……不对……拿来的……”史进脸红到了脖子根,就连他露在外面的肱二头肌都变得粉红粉红的。
“你!居然去抢!”刘小娣有些生气。她气鼓鼓地跺脚,打算将瓶子摔在地上,又实在舍不得。
史进看她生气时的模样,觉得别有一番美感。他从马背上俯身,对着刘小娣的耳畔说道:“别再绑束胸布了,对身体不好。”
轰!刘小娣脸红的像熟透的苹果。
“要你管!”她又羞又恼,朝着他的背影大喊。
史进却丢下一句豪迈的“我的人马你都可以随便用”,便扬鞭策马,追随着鲁智深的脚步而去了。只留下一串恣意的笑声,随着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远处。
刘小娣摸摸发烫的脸颊,小心将瓶子收好,才依依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