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冲的呼唤,张贞娘怔愣了一刻,立刻清醒了过来。林冲叫他贞娘,而她的嗓子眼里,还堵着一句“官人”。她微微沉默了一下,便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将眼角和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然后接过刘小娣手中的匕首,动作麻利地割断了绑在林冲身上的绳索。从始至终,都没有与林冲说过话。
气氛有些尴尬,鲁智深一边扶起林冲,一边问道:“哥哥,这一路上,衙役们可曾欺侮你?”
林冲的双脚疼得发抖,即便有鲁智深扶着,仍然很难站立。他从鲁智深的臂弯里滑下去,跌坐在树根处,目光望向来时的路,羊肠小道上面,林冲的血脚印一个接着一个,惨不忍睹。
刘小娣将张贞娘扶起,收了匕首,立在一旁。她能感觉到张贞娘浑身颤抖,这位坚韧的女子,正努力忍受着心中的痛苦,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样压抑悲凉的场景,刘小娣很少遇到,因此,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深秋时节,暮色四合十分,最是风冷夜凉,落叶萧瑟,树影随着寒风呜咽,更令人觉得悲伤难过。刘小娣想了想,将挂在自己腰上的一只水囊解了下来,用手掂了掂,还有不到一半的酒。
刘小娣将水囊扔到鲁智深的怀里,淡淡道:“让林教头喝点酒,暖暖身子罢。”鲁智深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将林冲扶起,喂了林冲几口酒。但木枷将林冲禁锢得太死,脖子活动很不方便,许多酒都洒在了外面。
刘小娣皱了皱眉,重新掏出匕首,走到林冲面前,道:“林教头,这木枷碍事的很。干脆让我将它卸下罢?”
“万万使不得!”林冲连连摇头,“带罪之人,若擅自卸下木枷,与逃跑无异!依照大宋刑统,逃犯当斩!”
刘小娣叹了口气,道:“林大官人,他们早就想置你于死地了!这董超和薛霸,只是区区两名衙役,你虽是带罪之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威名犹在,区区小卒哪敢对你下手?你也听到了,是陆谦陆虞侯,听了高俅高太尉的命令,要取你性命,拿你脸上的金印回去,作为杀掉你的证据!事已至此,为何不逃?”
“陆谦?不可能。”林冲苦笑着摇了摇头,嗓音沙哑,道:“我与他既是同僚,又是挚友,我二人情同手足,他定然不会陷害于我!更万万不会派人来杀我!”
听到林冲这番话,张贞娘气愤不已,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向前一步,对林冲说道:“就是陆虞侯啊官人!倘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千方百计为高衙内制造机会,那花花太岁又怎会摸上门来?!若不是他引诱你进入白虎堂,你又如何会落得今日这种下场?!”
“妇道人家,休得妄言!陆虞侯的为人,我很清楚。他重情重义,定然不会如此对我!”林冲有些歇斯底里,失态地冲张贞娘怒吼道。
刘小娣见状,立刻挡在张贞娘身前,安抚道:“林教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想让你见一个人。”说罢,她朝身后的树林挥了挥手,对杨春和陈达说道:“将那个人渣拖过来!”
当林冲看到陆虞侯那张昏迷不醒的脸时,立刻怔住了。他倒退了几步,喃喃问道:“此处离京师足有一整夜的路程,他不在京中为朝廷效力,为何会在这里?!”
刘小娣叹了口气,道:“我的手下,在前方不远处发现的这个人。他躲在那棵大树后面,自然是为了督促董超和薛霸,尽快完成任务,他好取了你脸上的金印,回去向高太尉交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在为朝廷效力。”
林冲闻言,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林教头,跟我们走吧。高太尉下定决心要取你的性命,就绝不会心慈手软,更不可能回心转意了。你曾在他手下效力,也被他陷害入狱,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刘小娣沉声说道。在她说这些话的同时,她的后背逐渐湿了一大片。那是靠在她身后的张贞娘的泪水。
“哥哥,这位小哥说的有理。”一直沉默的鲁智深开口了,“世道炎凉,奸臣当道,并非人人都似哥哥这般重情重义。朝廷党争不断,皇帝昏庸,亲小人而远贤臣,如何能有哥哥立足之地?倒不如断了身上的枷锁,与洒家一同浪荡江湖,快意恩仇,岂不美哉?!”
林冲沉默不语。夜已深沉,狂风大作,竟然有了一丝冬天的味道,寒气逼人。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裳。鲁智深连续喂了林冲许多酒,林冲才不觉寒冷。片刻之后,他才慢慢问鲁智深道:“鲁贤弟,哥哥若要逃,能逃到哪里去?”
鲁智深沉默了。他也是戴罪之身,手上有一桩命案,为了逃避朝廷的追究,他才落发为僧,上了五台山。可惜在五台山,他又喝了太多酒,不光扰了山上的清规戒律,还打伤许多人。只好又逃到大相国寺,这才勉强保得自由之身。但林冲与他不同,他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林冲却拖家带口,虽然递了休书,但随时都可与自家娘子重归于好。林冲不能与他一样,投奔佛家,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又该如何是好?
刘小娣也沉默着。她不是不想将林冲拉拢到二郎镖局去,事实上,她很想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她都能每天找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切磋武功了!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刘小娣都激动万分。但她并没有向林冲发出邀请。
二郎镖局没有什么名气,规模也小,林冲待在那里,恐怕太过屈才了。另外,刘小娣虽然对水浒传不甚了解,但她大概地知道,林冲最后也会顺利上了梁山,成为名震天下的英雄好汉,即便是高俅高太尉那个老贼,想要动他,都难以找到机会。
水泊梁山,那里,恐怕才是豹子头林冲的归宿。虽然刘小娣对梁山的存在,以及他们做的那些事情,并不赞同,但是……总比让林冲在小小的华阴县憋屈至死强百倍。
忽然,鲁智深灵光一闪:“哥哥,洒家认识一名好汉,姓史名进,人称九纹龙,乃是关中地区数一数二的好汉。他被奸人所害,在少华山落草为寇,手下兄弟不少,在长安府颇为名气,倍受百姓爱戴。哥哥不妨投奔少华山,待一切安定之后,再另作打算也不迟。”
九纹龙史进,林冲是知道的。史进的师傅王进,与林冲同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只不过是枪棒教头,而王进却是总教头,论资历,王进是前辈;论官位,王进是上司。王进的为人,林冲颇为佩服。王进时常提起自己的徒儿史进,满口都是夸赞之词,想来,这个九纹龙史进,定然也是不错的。
因而,林冲略微沉吟之后,便下了决心,道:“好,就照贤弟说的做!先投奔少华山,再做打算!”
鲁智深为林冲终于想通了而感到高兴,他提起自己的禅杖,立刻就要护送林冲去往少华山。但刘小娣非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林教头,且慢。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冲脸色略微变了变。刘小娣女扮男装,扮得惟妙惟肖,在林冲眼中,她就是一名男子,只不过身高略微矮了一些。但张贞娘却与她走得很近,此刻还靠在她的背上……虽然他早已休了张贞娘,但……
“这位小哥,恕林某眼拙,未能认出你来。敢问小哥尊姓大名?”林冲完全客气不起来。
刘小娣挠了挠头,她瞥了一眼一旁立着的鲁智深,鲁智深也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从林冲问她究竟是谁之后,鲁智深的拳头就紧紧地握了起来,看得出,他比林冲更想知道答案。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接下来,他会作何反应?她……又该如何应对?刘小娣踟蹰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嘴巴张了张,将自己的姓名,换成了这样一句话:“林教头,我只是史寨主手下一员小将,区区小卒,无足挂齿。我想说的是……林教头若能忍受得了剧痛,还望将脸上的金印留下,才能保得性命。他们醒转过来,看到金印,定会以为你被路过的贼人杀死,定会欣喜若狂,拿着金印回去复命。高太尉见了金印,就会认定你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追杀你……”
“这位小哥,金印刺在脸上,如何取得下来?!若是硬取,哥哥岂非要疼死?!”鲁智深明白了刘小娣的意思,但为了林冲的安危着想,还是问了出来。
“林教头,长痛不如短痛,请你三思。”刘小娣朝林冲一抱拳,郑重说道。
林冲怔怔地注视着面前这名娇小的男子,以及男子背后露出的一小截张贞娘的衣摆,朗声说道:“鲁贤弟,烦请帮我卸下木枷。这块金印,我自己来割。”
————————————————————————————————
注:古时为了防止逃跑,被流放的犯人,脸上都要刺字。为了表示对被冤枉陷害的忠义之士的尊重,人们委婉地将其脸上刺的字,称为“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