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要自己割下脸上的金印,这本就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这是真正的英雄才有的气概,若换做其他人,恐怕光想一想都会疼得龇牙咧嘴。
鲁智深闻言,便要上前一步,为林冲卸下束缚着双手和脖颈的木枷,却被张贞娘制止:“鲁兄弟,且慢。”说罢,又回过头对着刘小娣,但在她张口之前,刘小娣便心有灵犀一般地从袖笼里掏出那柄匕首,递到张贞娘的手中,淡淡道:“姐姐,你尽管用。天气冷了,我叫他们生一丛篝火,好让大家取暖。”
鲁智深却分外奇怪:“嫂嫂,你先前一定不曾见过木枷,并不知解开木枷的诀窍。若用匕首,是无法将木枷卸下的。”
刘小娣微微一笑,拽了拽鲁智深的衣袖,笑着说道:“帮我捡些柴火,这里就教给贞娘姐姐,鲁大哥尽管放心,错不了的。”
“可……”鲁智深话未说完,便被刘小娣给抓了去。他们一边捡拾柴禾,刘小娣一边向鲁智深解释张贞娘要匕首的原因。
这世间,无论何朝何代,男子永远不如女子观察细致。尤其张贞娘,因她对林大官人爱得坦荡,所以对林冲的一切都倍加在意。方才鲁智深喂林冲酒水的时候,酒水洒了许多在木枷上,也有许多洒在了林冲的脖子上。后来天气骤然转冷,温度急剧下降,那些水便结成了冰霜,将林冲脖颈处的皮肤,与坚硬的木枷,冻在了一起。
若是由鲁智深来卸木枷,定然注意不到这一点,直接卸下,定然会弄伤林冲脖颈处的一些皮肤。痛自然是痛的,只是这痛,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但在张氏贞娘的心里,任何痛楚,都是痛楚,无论轻重,她都不希望自己的官人去承受。因此,她才要了刘小娣的匕首,就是要将那些冰霜小心地割破,然后再卸下木枷,这样一来,林教头就不必受不必要的伤痛了。
鲁智深闻言,忽然定定地注视着刘小娣,沉声说道:“你知道林家嫂嫂的意图,说明你也看到了林大哥脖颈处的冰霜。若是寻常男子,怎会观察得如此细致?”言下之意,就是说,他觉得刘小娣是女人。
刘小娣却假装没有听到。她将怀里抱着的一大堆柴火放在地上,堆在一起,然后动作麻利地撕下衣摆处的一块布条,充当麻绳,将柴火捆了起来,动作娴熟地将那捆柴禾背到了背上。这些动作,她做的一气呵成。她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粗活累活,全都做过。拾柴背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鲁智深却只捡了几根树枝,他眼见着刘小娣如此连贯的动作,微微有些心疼:“这位小哥,以前经常上山捡柴禾吗?”
“嗯。”刘小娣一边大步往回走,一边瞥了一眼鲁智深手中还带着青芽的树枝,忍不住笑了:“鲁大哥,你手里的两根树枝,还嫩着呢。表面看起来是干的,实际上,里头却是湿的,根本点不着,不能当柴烧的。”
说罢,又看到鲁智深的脸色微微有些尴尬,连忙补充道:“鲁大哥不必在意,我捡的这些,足够咱们用了。快回去吧,他们还等着咱们呢。”刘小娣往前走了好几步,却没听到鲁智深的脚步声。待她打算回头催促的时候,背上却陡然一空。那捆柴火,却到了鲁智深的背上。
“这些活儿,该让洒家这样身强力壮的人来做。你……”鲁智深的耳垂红了,他大步往前走去,三两步就将刘小娣抛到了身后,“你应当像林家嫂嫂那般,温婉细致一些。”
后面这句话,鲁智深说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令刘小娣听到。刘小娣怔了半饷,待品味出那句话的意思,立刻有些失落。
自己不够温婉细致吗?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原来,在他的眼中,自己是如山野莽夫一般粗野的人啊……怪不得那一夜,他走得那么决绝,消失得那样快,令她找也找不到……
刘小娣与鲁智深一前一后地回到那棵老树下的时候,张贞娘已经小心翼翼地割断了所有的冰霜,正从杨春手中接过一把朴刀,朝束缚木枷的铁链上砍去。张贞娘虽然跟着自己的父亲练过一点点武艺,但那都是些花架子,唬人可以,实力却是没有的。并且她从来没有使过刀枪棍棒,朴刀比她想象的沉了许多,她用力将朴刀举起,却举得过了头,被刀拽的连连后退。
鲁智深见状,立刻就要上前,拿自己的禅杖打断铁链,却被刘小娣拦了下来:“鲁大哥,砍铁链的活计,还是教给贞娘姐姐来做吧。”
“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使得了朴刀?”鲁智深不理刘小娣的阻拦,硬要上前。刘小娣情急之下,拉住鲁智深的右手,匆匆说道:“手无缚鸡之力,向来是形容柔弱的书生。贞娘姐姐若真是柔弱之人,恐怕早就跟着她的爹爹一同去了!”
右手被刘小娣紧紧握着,鲁智深的整个手臂,都如通了电一般,情不自禁地颤栗了起来。几乎是一种本能,他动了动手指,反手将刘小娣娇小的手掌,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这么小的拳头,怎么会是男子?鲁智深另一只拄着禅杖的手,使劲收紧,生生将重达一百二十斤的水磨镔铁禅杖给握出了指印!他好恨,当初没有认出她的身份,令他们二人错过了这么许久。长夜漫漫,他不知自己过去的几十个日夜究竟是怎么渡过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可否婚配?是否已是他人的娘子?!
想到这里,鲁智深的手掌忽然就松开了。刘小娣的手臂,便自然而然地,慢慢从鲁智深的手中滑落。
包裹在手背上的炽热温度,忽然不见了。寒风未起,刘小娣却觉得心口很空,浑身很冷。她怔怔地仰头注视着脸色阴沉的鲁智深,失落极了。
杨春和陈达早已接过她背上的柴火,一番忙碌之后,篝火便冉冉地燃了起来。只听得铁链哗啦啦地断裂,朴刀被张贞娘扔到了一旁,她走到林冲面前,借着火光,找到木枷下方的一个隐蔽的搭扣,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木枷卸下。
林冲活动了一下筋骨,没有木枷的束缚,浑身都舒适了起来。他豪气地对张贞娘说道:“贞娘,剩下的就不劳烦你了,你将匕首给我,我好将金印割下。”
“林教头,这里没有铜镜,你自然看不到金印的具体位置,恐怕自己来割,不太方便。”刘小娣提醒道。她一边走向张贞娘,一边将水囊取出,待接过匕首之时,往匕首上面洒了好些酒水,权当消毒。又从衣摆上撕下另一块布条,也用酒水浸湿,递到张贞娘手中。张贞娘与她已有了十足的默契,立刻用那块布条,仔细将金印四周擦拭干净。
“这位小哥,若林冲自己不割,难道还要劳烦你们来割吗?”林冲见到刘小娣与张贞娘如此默契,心中颇为不快,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
鲁智深连忙说道:“哥哥,若你不嫌弃,就由洒家替哥哥代劳,如何?”
“不,我来。”张贞娘用手臂挡住了鲁智深,顺手取下刘小娣手中的匕首,道:“这是精细的活计,不比舞枪弄棒,也不比习武练拳,你们做不来的。我是妇道人家,却也不怕血,时常做些针线,手比你们要稳,要快,要利索。这是其一。”
张贞娘掏出自己的手帕,将匕首上的酒水擦拭干净,然后深情地注视着林冲,继续说道:“其二,官人受这许多苦楚,皆由贞娘而起。贞娘虽无一分一毫的过错,却难逃其咎。你入监牢,于我而言,如同我自己进了阎罗殿,日夜被油烹火烧一般煎熬。正因为如此,我要亲手取下你脸上的金印,又亲手将自由交还于你。官人,从今往后,贞娘只望你能执我之手,与我偕老,三生三世,永结同心!”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一字一句都如同篆刻在了林冲的心上。他握了握贞娘的手,泪眼朦胧道:“我林冲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娶娘子你为妻!都怪我一时糊涂,才给了你一纸休书……娘子……从今往后,林冲若敢辜负于你,便叫这天雷地火,将林冲烤成焦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刘小娣闻言,眼眶不禁红了。她余光看到鲁智深的眼角,竟然也有泪光闪烁。她手下的一干弟兄,听到张贞娘与林冲的这番话,也是唏嘘不已,与此同时,也对他们各自未来的娘子充满了期待。
张贞娘手持匕首,小心谨慎地割下林冲脸上刺了字的那块皮肤。林冲至始至终,都深情地注视着贞娘,目光之中,不光有泪花,还有数不尽的信任与真情。
寒风再起之时,张贞娘终于将那块皮肤完整地割了下来。随着林冲脸上的鲜血一同落地的,还有不期而至的初雪。雪花稀疏,轻轻落在每个人的肩头,也遮盖了地上的血迹。刘小娣伸出手掌,将小小的雪花接进手中,喃喃道:“冬天来了,春天自然不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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