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烟雨霏霏,阿愿携着听香撑了伞往珍月楼走去,满心欢喜。
她无心于自身的圆美,可不代表她不乐于撮合他人姻缘的圆满。就在先前,常山王应邀与秦渊、梁冠延、陈劭等小酌于撷芳亭,鹿昀与乐安公主得以在芙蓉池一诉衷情。在阿愿以往的印象里,鹿昀只是一个老练圆融的商人,他与高澄走近无非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意,未想他与公主,竟真的情投意合。
这便是缘分吧……
阿愿走着走着,竟觉眼前濛濛水幕中幻叠出三个男人影像,渐近又似渐远,至亲而又至疏。一时间心事汹汹如潮,湃上她原就不平静的心怀。眼前大树似乎挡了她的去路,她索性蹲身抱膝,让听香先回。于她之言,听香从无违逆,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人走,泪落。阿愿下唇紧咬,不知时光倏忽溜过,只闻身后碎步。
“行了,我就回了。”阿愿以为是听香,抹了把泪,强作坚强。回首却被一脉潮润的龙涎香气罩住。
“为何失约?叶限。”来人妍丽眼角滢滢欲滴,竟似在雨中站立已久。
阿愿像一只领略过兽铗滋味的幼兽一般跳了起来,但没跳开。高澄拉了她,恨恨道:“我在这里等了,嗯,十九天?对!没错,十九天!”
“什么?”她怯怯一缩。
“说好要教我口戏的。”他凶光半露,打量着树干,“在这里。”
阿愿不由大呼倒霉,好走不走她居然走到了这里?真是老背晦了!
“哈,你今日总算来了。叫我子惠我就原谅你。”
阿愿的鸡皮疙瘩随着这声“子惠”瞬间盛放到极致,身子剧烈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凝欢都回到你身边了,你还不愿意?那这样吧,交换吧。你教我口戏,我也教你……嘿,别动哦。”
事实上,阿愿继续抖着,出不了声,也动不了。高澄却侧了脸往她右耳倾过。余光瞥见他红唇轻启,跟着,耳垂凉凉一蠕,似有虫蚁爬过。阿愿乍然惊呼,这一跳之下使得耳上又痛又麻。下意识一摸,右耳垂上已是空空如也。
“我的舌头也很巧的,要不要学?”高澄软红舌尖挑出他的“战利品”,欢声谑笑,那目光逡巡着她,让阿愿觉得她在他眼里和没穿衣服没什么区别。
欺人太甚!
阿愿忍无可忍,几乎是一步跨前,拿出比抡木槌打人更烈的气势,照着那妖孽般俊脸一巴掌刮过去。
“啪”,脆得像摧金断玉。
阿愿揉着辣辣的手掌,心内越慌,口内越要逞强:“请尚书大人放尊重点,不是谁都像你那车上侍妾一般!”
阿愿逃也似的扎进楼中院里时,忽觉气血直冲灵府,竟湿漉漉的一身栽倒在地,直到意识恢复时才知自己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房间轻旋的烛火,晕着柔暖的光,让她心安不少,听香走来问她平安时,有人叩门:“阿愿。”
阿愿请他进来,秦渊缓缓举步,望定她,不无疼怜的说:“怎么了?”
她咬了会儿唇,见瞒不过去,指了指自己耳洞,避重就轻的说了一说。秦渊凑近一步,目中喷火:“当真?”
“嗯。”
“他死定了。”
“可是,”阿愿一把拉住他,泫然欲泣,“我得罪他了。是我沉不住气了,以后怎么办好呢?”
“不怕。”秦渊将她顺进怀里,“如果我连你也保护不了,怎能要求你嫁给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四贵尽皆落马,如今,该是向高家父子和武将出招了。”
待到秦渊离去,阿愿始才觉得屋子空荡荡的,浑然不似先前自己在他怀里安恬温暖……而她,竟奇迹般的丝毫未有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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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阿愿那一巴掌,真是将高澄打得懵了。阿愿生得并不算极美,但高澄素喜猎奇,擅长口戏之女世所罕见,自然趁他心意。从小到大,他除了被阿父刮过一耳光外,倒是从未尝过这般滋味儿,心内不由窝火。隔日,高澄暗觑秦渊神色并未有异,似是一无所知,这火气却不知从何发起,只能暂时向着那棵大树发了。
仆役很快讨好般的禀奏,高澄犹不解恨,自往那空地踱去。
绿树阴浓,迁延夏日悠长,高澄眼前依然凉意葱葱。
“啊?怎么会?我先前明明……”高澄怒目剜着仆役,这人一脸煞白,指着空地上的小树,“不对啊,怎么是一棵小树?”
“哈哈,被我骗了吧?”银铃般脆甜声音从那小树之后飘出,麦色小脸俏生生探了出来。
“啊?怎么是世子?”女子赶紧跪下,左手向那新生的小树一挥。高澄眼睛一眨,原地除了婷婷红衫女子,哪有绿树痕迹?
“不知是谁把树砍了,我变棵树玩儿。”凝欢含笑解释,面上红晕立现。
“起来。说起来你算是我的长辈。”想起凝欢擅长幻术,高澄不由失笑,虚扶一把。凝欢先是微笑,再是秀眉一拧:“我很老?”
高澄一怔,抚掌大笑,只觉闷气尽消,心情大好。
凝欢菱唇一嘟,怏怏掠他一眼:“笑什么笑?”
“没。”高澄瞥见她那宜喜宜嗔的模样,顿觉赏心悦目,心头一动。转目望见凝欢右手放在背后,不由好奇:“拿的什么?”
“不给你看。除非你给它取个名字。”
“好。”高澄尾指轻叩额心,作深思状,“不如叫‘子惠’吧。”
“好名字。”凝欢点点头,笑吟吟摊了手掌出来。
一个草人?还是个耷着脑袋的草人?
高澄原以为她手里捏着什么容色鲜丽的布偶,此时心内暗悔不已。凝欢却对他眨眨眼,笑道:“给世子阿干变个把戏吧?”
大将军、中书监、尚书大人,世子……属于高澄的称呼无不是敬畏有加,却无亲近之态,这声“世子阿干”乱了身份辈分,却透着亲昵劲儿,听得他心头软酥酥的很是受用。
“好。”高澄点头,坐在树桩上,顺手在那树周摸了一把,却毫无先前那棵小树的痕迹,遂对凝欢接下来的把戏更生兴味。
“子惠!起来啦!”凝欢食指轻勾,像是对那草人施咒。
高澄倒是见过驱邪施咒的,不过那道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长相真不敢恭维,眼前这小妮子却是娇媚可人,就算那“子惠”对她的咒语没有反应,光是看这人倒也够了。
其实,她和小尔朱夫人虽然形似,可这神色举止,倒还真不一样。
高澄正胡思乱想着,却见那“子惠”耷拉着的脑袋先是没什么反应,接着却听在听了一句“乖啦!子惠最听话啦”之后猛一抬首,接着双臂一振,居然站了起来。
高澄惊得狭眼也瞪圆了,然而,这“子惠”自从活了以后,便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不已,随着凝欢的喝令,在她掌心一会儿左扭扭右扭扭,一会儿上跳跳下跳跳。
身侧的仆役见状,早已鼓得像青蛙肚子一般的嘴终于憋不住了,他心内一骇,望向高澄眉眼俱笑的样子,才拍了胸脯舒了口气。
一俟这“子惠”伏下休憩,高澄便将它夺了过去,却怎么也看不清个中关窍。凝欢扬眉:“好玩么?”
“好玩。怎么玩的?”
“世子阿干,你懂不懂规矩啊?教会了你,我喝西北风去啊!”
高澄面上讪讪的,傻子般“哦”了一声。仆役心想,平日威风八面手段酷厉的尚书大人竟被姨母胞妹戏了一把,不禁摇了摇头。
“送你啦!”凝欢将“子惠”递给他。
高澄一愕,还是收了,忘了呼她小姨:“凝欢,认回了尔朱夫人,你还哪里用得着出去卖艺?”
“是哦。”凝欢屈指磕了磕脑袋,憨憨一笑。
高澄心里一荡,笑道:“我也送你份礼物吧。不过,要等三天。”
“好,一言为定!”击掌而誓,腻玉般触感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