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我们的主人公湘竹的故乡既没有山可靠,也没有水可依。没有山,多的是石岭,土地贫瘠。水就更谈不上了,就靠五八年修的一个小水库,天旱见底,基本上还是靠天吃饭。在六七十年代,是个有名的穷地方,大姑娘争着往外嫁,小伙子的媳妇却娶不来,光棍村的名号很响。
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湘竹从小就受着一个如同《天仙配》、《牛郎织女》般优美故事的熏染,那就是她家的邻居柱子哥和柱子嫂的故事。
柱子哥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石匠,在给人家盖房子的时候摔死了。是他的母亲,(按乡俗湘竹叫她三大娘)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这些都是湘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从湘竹记事的时候,柱子哥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继承了他父亲的行当,在村里的石匠队里成为一名出色的石匠。按理说,就母子二人,一个壮劳力,生活该不错了,可他的母亲常年有病,天天汤药不断。柱子哥一年辛辛苦苦挣的钱,全支给药房还不够。每逢冬闲,他就到村南的石岭上打石头卖点钱还债,过年给娘买点好吃的。虽然那时候是不允许的,可村里的干部也没有追究,乡亲们也没有告发的。柱子哥长得中等个,其貌不扬,长年的劳作使他皮肤黝黑、粗糙,又整天穿的破破烂烂的,外在形象就差了些。虽然他的孝顺出了名,可穷的名声更响,人送外号:“王穷汉”,有谁家肯把姑娘嫁给他呢?有哪个姑娘能看上他呢?
他的母亲整天唉声叹气:“都是我连累了他,都快三十了,还娶不上媳妇,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啊!”每逢她这样对湘竹的母亲唠叨的时候,湘竹的母亲总是安慰她:“你可别这么想!村里娶不上媳妇的人多着呢,他们谁也没有一个生病的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都怪我们这个地方太穷了!”
终于有一天,他的母亲把生产队发的老鼠药吃了下去,幸亏发现得早,抢救及时,才有惊无险。柱子哥扑在娘的怀里大哭:“娘啊,您要是没了,儿子还活个啥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娘拍打着儿子边哭边说:“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围观的人无不悄悄落泪。
一位媒婆来给柱子哥说亲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湘竹赶紧跑去凑热闹。柱子哥家门口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湘竹挤进去,只见一个打扮得很光鲜的老女人正在喝放了鸡蛋和肉的面条,香味扑鼻,那人喝的吱吱直响。这种饭食在那个常年见不到个面花花的时代太难得了,门口的人群里咽口水的声音响成一片。一大碗面条她把拉了几下就没有了,抹一抹油光光的嘴,说:“准备娶媳妇吧!”像是在宣布一场战役的的胜利。
一回到家湘竹就问娘:“新媳妇是个瞎子,还是瘸子?”
娘把眼一瞪:“胡说,你柱子哥哪点儿差!”转眼又笑着说,“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心眼好着呢!”
“谁信?”湘竹一点儿都不信。
“不信?到时候你自己瞧吧!”娘高兴得像是她要娶儿媳妇了。
从大人们的议论中湘竹才知道,这位未来的嫂子就是邻村的,爹娘很早就去世了,跟着哥嫂过日子。她哥哥在城里当工人,为了巴结领导,想把妹子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科长,人家儿子都上高中了。可妹妹说什么也不肯,逼急了,说:“你还不如把我嫁给王穷汉呢!”哥哥一气之下,真找媒人来说亲,想吓她一下,谁知她竟铁了心,一口就答应了。
婚期就定在秋天,八月十六。三大娘的病不知怎么也好了,乐呵呵的准备这,准备那。柱子哥的脸上都笑出皱纹了!湘竹傻乎乎地问:“柱子哥,娶媳妇就这么好吗?”柱子哥只是傻笑,用粗硬的手指点着她的脑门:“去,去,去,一边玩去。”湘竹生气地噘着嘴不吭气。三大娘过来,摸着她的头说:“你这个傻妮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媳妇是人生的一大喜事。你柱子哥娶了媳妇,我就能抱孙子啦,死后就能闭上眼了!”湘竹好奇地问:“人死了睁着眼,是够吓人的。”三大娘不耐烦地推开她:“一边玩去吧,你还小呢,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又是这句话,湘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便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就知趣的走开了。
“噼哩啪啦……”新媳妇进门了。湘竹一下子从被窝里爬出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冲出去。新媳妇已经坐在铺了几床崭新的被子的床上了。湘竹一看就傻了眼,真俊啊:两腮挂着红晕,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直直的鼻梁,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皮肤!再看看柱子哥:小眼睛,塌鼻子,又黑又粗的皮肤,还有几个麻坑趴在脸上,咧着大嘴瞅着新媳妇傻笑,一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模样。湘竹的心里别扭极了。娘走过来,给她一大把红的绿的花生,还有几颗枣和栗子,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怎么样,娘说的没错吧!”湘竹感到很委屈,替那位美丽的新嫁娘委屈。就接也不接,噘着嘴巴跑开了。娘愣了一下,嘟囔一句:“这个傻妮子,又哪根筋不对了?”就又忙去了。
村里的人都跑去看新媳妇。湘竹跑到村前的竹林里,心里替新媳妇委屈得只想掉眼泪,可她还很高兴,羞羞怯怯的坐在那里,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一整天,湘竹都没情没绪的,晚上早早上了床。睡梦中,被哥哥姐姐扯起来:“快起来,我们去听新房。”她迷迷糊糊的穿好衣服,随他们跑到三大娘家。月亮圆圆的,亮亮的,已经偏西了。闹洞房的大姑娘、小伙子们刚刚散去。三大娘正在打扫地上的花生皮、栗子皮什么的。看见他们三个,赶紧拦住:“三个小祖宗,别捣蛋了,快回去睡觉吧!”
“我睡醒了!”三大娘一拦,湘竹就来了精神,“不让听,我就大喊大叫。”
三大娘没办法,只好说:“那你们可别出声,我还要抱孙子呢!”
新房是老式的土坯房,窗户又矮又小。哥哥姐姐正好看到里面,因为窗户上糊的红纸早被撕光了。湘竹只好趴在哥哥的背上往里看。屋里点着红蜡烛,柱子哥正在给新媳妇洗脚。湘竹那时虽然只有六七岁,可也知道,在这个穷山沟里,男人再愚再窝囊,也不会给女人洗脚,当然,给娘洗除外。那是会让人耻笑一辈子的。小孩子们打架,急了眼就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给娘们洗脚的货!”可柱子哥抱着新媳妇的脚洗得还挺仔细呢!新媳妇还直不好意思:“你别这样,人家会笑话的。”
“他们愿意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吧,我才不在乎呢!他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再说,也没有人看见。”
“还是我自己来吧。”新媳妇想拉开柱子哥的手,可柱子哥一下子抓住了新媳妇的手,放在胸口,喃喃的说:“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一段日子,我一直像生活在梦里!”
“傻瓜,人都娶到家了,还说傻话呢!”
“可我哪一点儿配得上你呢?你年轻、漂亮,家庭条件也不错。可我有什么呢?丑、笨、穷,还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娘。你跟了我我都替你抱屈。赌气可不行,这可是终身大事,我不想坑害了你。”柱子哥眼含着泪盯着新媳妇,还想说什么,新媳妇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然后轻轻的把柱子哥的头揽在怀里,抚摸着,说:“我怎么会因为赌气就把自己胡乱嫁人呢?你这个“王穷汉”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了。穷,咱不怕,只要咱肯干,谁还会穷一辈子呢!丑俊的又有什么呢?能比一颗孝心更珍贵吗?我就看中了你能干、孝顺。只要我们一心一意过日子,还愁日子过不好吗?我从小就没了娘,我会把你的娘当亲娘一样看的。”
“你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只要你真心对我好,好一辈子就行了。”
“我怎么会不对你好呢?如果那样,我可真得天打雷劈了!”柱子哥说。
“柱子哥,你快一点儿洗啊!我要掉下去了!”湘竹大喊一声,屋里的蜡烛马上就灭了。哥哥一惊,把她摔了下来。她正要咧嘴哭,三大娘颠着小脚跑来了:“你们这几个小混蛋,快回去睡觉,要不然我可要打你们屁股了!”当她从墙角拿起扫帚时,他们几个才嘻嘻哈哈的跑掉了。回去后,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给娘听。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还说:“真是好人啊,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你柱子哥真有福气!”
那时,湘竹小小的心里就有了自己的婚姻观:不论美丑穷富,只要两个人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一心一意过一辈子就行了。
第二天,湘竹还在睡梦中,鸟儿开始唱歌的时候,柱子嫂已经挑好水,在煮猪食了。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生产队里的活很少了,村里的人大多在家围在火炉旁取暖,没柴没煤的就找个墙角晒太阳。柱子哥和柱子嫂却没闲着,整个冬天都在南岭上打石头。他们一个扶钎,一个抡锤,打出炮眼,放炮,采出石头,一个用大锤八大石块砸成小石块,一个用小车把石头推出坑外。说说笑笑的,干得特别起劲。湘竹他们一群调皮的孩子在那里玩耍时,就边走边朝着他们唱:“起石头,盖瓦房,盖了瓦房娶新娘,娶个新娘干什么?来年抱个状元郎。”然后蹦蹦跳跳的跑开,边跑边唱。回头看时,他们二人正相视而笑,并没有追打他们的意思。
经过一个冬天的劳作,柱子哥不仅还清了债务,还有了余钱。过年的时候,还买了猪头、猪下货,腊月二十八这一天,肉香从他家小院里飘出来,荡漾在整个小村的上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湘竹赖在三大娘家,守着煮肉的锅不肯挪窝。三大娘慷慨地端了一碗肉给湘竹爹下酒。说起来,柱子哥还是爹的徒弟呢!结果湘竹在三大娘家吃撑了,肚子疼了一夜,上吐下泻的。柱子嫂刮着她的鼻子羞她。湘竹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可惜了那些肉。
第二年,生产队解散了,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当一些人还在留恋大锅饭的时候,柱子哥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盖大瓦房。那时就是村书记住的也是草房子,大瓦房,只在公社里见过。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从不在意别人的闲话,一笑了之。还是一起下地,一起打石头。
三大娘竟一年多没有生病了。她忙着做饭,收拾院子,拾掇菜园,还喂了几头大肥猪。没有余粮喂猪就拔野菜喂。还喂了一群鸡鸭鹅什么的。一刻也不闲着,竟然还胖了许多,整天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队里的石匠队也解散了,除了种好地,一有空闲,柱子哥和柱子嫂就去南岭打石头。每次回家吃饭时就一个推一个啦,捎带一车回家,把盖房子的石头码好。到了秋收后,盖房子的石头足够了,还卖掉了许多。盖房子还需要钱。他们二人就开始盖房子了。柱子哥和柱子嫂搬进了湘竹家的西屋,三大娘搬进了邻居家。柱子哥本来就是石匠,专门盖房子的。划地基,挖地槽,垒墙,样样拿手。柱子哥剁石头、垒墙。柱子嫂就挑水、和灰、运灰。有时候三大娘也来帮忙,连小工都没有请。等到雪花飘飞的时候,墙已经垒平口了,他们终于闲下来了。柱子嫂好像病了,老是呕吐不止,可又不去医院。娘把湘竹最爱吃的山楂都给柱子嫂端去了。湘竹心里直舍不得,便也随了去。柱子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三大娘笑眯眯的请她们娘俩坐。后来,柱子嫂的肚皮渐渐隆起,湘竹就知道她快要生娃娃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小孩是娘生的。一个本家嫂子生孩子的时候,湘竹目睹了一切。当忙碌的大人们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小孩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知道大人说的小孩是捡来的话是骗人的。
三大娘和柱子哥恨不得把柱子嫂当神供起来,柱子嫂却依然忙个不停。娘羡慕的说:“这样心疼人的婆婆到哪里去找啊!”爹接着说:“这样的好媳妇到哪里去寻啊!”湘竹和哥哥姐姐便在一旁哈哈大笑。
春暖花开的时候,解散了的石匠队里的人都来帮忙,大瓦房不几天就盖起来了。一色的红瓦,雪白的墙壁,大大的窗户安上明晃晃的玻璃。在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平常啊!可在那个年代,对那些住惯了低矮的土坯房、刚刚吃饱肚子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观啊!七里八乡的人都来看新光景。有个老太太惊异的说:“在这么敞亮的房子里,能睡着觉吗?”
柱子哥和柱子嫂的故事传遍了这个僻远地区的村村落落,一些青年男女跑了几十里路来看稀奇,心里都痒痒的。村里闲着的年轻人没有了,南岭上打石头的人多起来了,干点小买卖的人也多起来了。
柱子哥趁空垒好了院墙、鸡舍、猪圈等。雨季一过,他们就搬进了新居。不久,柱子嫂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小宝”,大名王成龙。娘经常去帮忙,回来就说:“看看,这才是过日子呢!”每当听到他们的笑声和亲昵地称呼时,娘就会又说:“听听,这才是过日子呢!”
由柱子哥领头的石匠队成立了。盖新房的人越来越多,柱子哥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早出晚归的,家中的一切重担都压在了柱子嫂一人的肩上。可从没有听她说过一句怨言。当湘竹到城里念高中的时候,柱子哥已经是乡建筑公司的经理了,他家也是全村最富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