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和城出了件大事,出了件震惊越国的大事。
几日前越国王君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国政便全部交给了太子。群臣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早朝之时太子拿着王印宣布了此事,洛丞相与谢侯爷随即附和,文武首臣俯首听命,众臣也不好多问。只有那日在场的几位大人知道,越王昏倒后便昏睡不醒,大巫师不知所踪,顾昭请来了月浅,月浅也束手无策,只说越王还活着,至于何时醒过来,谁也说不准。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严重,故而引出了不少其他的事来。
其一,是太子宣布越王重病那日,琅嬛城主与首辅大人双双北上,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何时归来。有看见的且识得两位大人的臣子瞧见,两位大人没有带随从,只是自己带着看着很重的行李,打马北去。此事并不算稀奇,琅嬛城主与首辅大人正值年少,四处游玩也不奇怪,可偏是王上病重的时候,满朝文武都聚于朝堂,身为天下第一城的城主与首辅却在此时离开,实在匪夷所思。
其二,本该与罪臣叶准一道被处死的叶离受到越王宽恕改判流放,叶离进宫谢恩次日,越王重病不起,且叶离就此消失不见。有人看见那日有好些人进了被查封的叶府,其中一个人还抱着个姑娘,次日,叶府后院燃起了一场大火,却不像是在焚烧房屋,而是在烧什么东西。且太子掌政后,命人撕下了叶府门口的封条,解除了叶府的封禁,个中缘故却不知为何。
其三,新上任的、破了牵扯了十几年的叶准的案子的太傅萧衍,在这次立了大功后,却称病不出,养在萧府。太子也不多问,恩准此事,令群臣费解。
其四,越王病重的事情不胫而走,边境邻国蠢蠢欲动,尤其是卫国,卫国边境军竟然越过两国界限二十里,眼看着竟是要向临棠城来的。朝臣们多方讨论,最后一致认为太傅萧衍最适合领兵退敌,可此时萧衍已经闭门不出多日,连六皇子萧衍登门,都不得见。
这些事情挨个发生在越王病重之后,群臣难免担忧,原以为第一奸臣叶准死了以后,越国必然越来越强盛,谁知竟恰恰相反。王上病发突然,太子虽着手处理国政已经有些时日,可这样忽然全部将所有的事情放在太子身上,实在是措手不及。
从前王上处理国事的时候,有两位丞相从旁辅佐,尤其是叶准,他提出的见解王上都很赞同。若实在是棘手的事情,那还有萧太傅可以出谋划策,帝都内是如此,帝都外还有琅嬛城看管四方,故而王上从前很是安稳。可如今叶准与萧太傅都已死去,琅嬛城主北上,可以委以重用只有洛丞相一人。谢侯爷倒是位高权重极有威望,可惜是个直肠子的武将,不能解现在的越国之困。
于是朝臣们纷纷觉得,叶准倒也不错,虽说把持朝政蛊惑君王陷杀忠良,可他的见解的确独到,并且有用。如今群臣焦头烂额,太子顾昭也莫名心烦。
顾昭想要出兵边境临棠城,可是有两件难事,一是此时领军临棠的最佳人选萧衍意志消沉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二是战事突然,军饷来不及筹备,向来提供财物的宋公自太子妃过世后便携夫人南下隐居,他的家产也被他散去一半赠予穷困百姓,从此南下一隅,安稳余生。没有了宋公的支持,想要发兵便只能靠国库积累,这无疑是大伤越国元气。顾昭觉得很是头疼,这种种事情发展至今,说到底是他们顾家人的错。
顾昭让顾晔去找萧衍,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萧衍前往临棠,为了让萧衍安心,顾昭许诺,如果萧衍击退卫军,他便将叶家案子真假黑白交给萧衍来定夺。是否洗刷叶家的冤屈,顾昭选择让萧衍来做决定。若是萧衍要还叶家清白,那便要将当今王上打成罪人,且堪破这件案子的萧衍也会北上诬害忠良的罪名。若是萧衍就此作罢,叶家还是罪有应得,萧衍的名声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件事不会再有人提。
这件事交给萧衍决定,看似恩赏,其实也是顾昭无法选择。他自幼学习的为君之道,便是要秉持清白公正,不能让臣子蒙冤,可如今自己的父王杀害了那么多无辜臣子,还构陷了叶准,又亲手杀了叶离。这件事若是放在寻常的朝臣身上,唯一的解法便是秉公处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可是王君呢?
顾昭不知该如何,他知道应该还叶家一个清白,给天下万民一个真相,可是事实说出来必然会使民心动荡,王室信誉不复。说与不说,顾昭很为难,他不想做决定,便将这个难题抛给萧衍。
顾晔等了萧家大门好几次,却始终见不到萧衍,他学聪明了,这次带着顾昭的命令,知道必须见到萧衍,便去洛家见了颜七夕,希望颜七夕在,能让萧衍露面。
谁知颜七夕也是日渐消沉,洛良澈不放心她,便不敢将她送回颜家,整日亲自看顾,生怕她想不开。见顾晔登门,他倒是松了口气,想着终于来了个七夕熟悉的人可以劝解她一二了。
顾晔疑惑怎得谢远苏这些日子没有来过,洛良澈解释说谢远苏在叶离死后倒是日日都来,虽说颜七夕谁也不想见,可谢远苏却不介意。只是如今朝政不稳,谢侯爷不通朝政可军权在握,极有威望,加上谢远苏做智囊,便勉强能安稳当前的政局,故而谢远苏忙碌起来,并不得闲来看望颜七夕。
原以为带上颜七夕去见萧衍,说些叶离的趣事能让萧衍高兴些,谁知现在连颜七夕也见不到,顾晔算是难上加难。
顾晔坐在颜七夕门口,絮絮地说着如今边境的困局,若是没有良将带兵出征击退卫军,临棠城必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死去。而如今唯有萧衍可堪此重任,可萧衍自叶离死后失魂落魄,宛如行尸走肉,尚存一口气已是不易,更不必说出征。所以他想请颜七夕帮忙,说些叶离的旧事,或是替叶离与萧衍说些话,让萧衍振作些。
这些话顾晔说的很诚恳,他没有半分说谎,他想要不是怕叶离在黄泉路上并不想遇见自己,萧衍应该在叶离死后便想自尽吧。可是他不能死,因为叶离说了要在奈何桥头等连峥,他若死了,遇见叶离,叶离必然痛苦万分。
可他很想遇见叶离,现今活着比死难,萧衍每日买醉,才能麻痹自己。
那日十七被落尘带走,叶离的身体渐渐发黑,离将的邪术剧毒无比,连峥只好当场烧掉了叶离的尸体。装好叶离的骨灰后,连峥便离开了叶府。连峥离开前,冷声地让萧衍滚出叶府,萧衍踉踉跄跄,伸手想去拿过连峥手里的骨灰坛,却被连峥折了一臂。
众人皆惊,惊于连峥竟然会武,也惊于萧衍竟然不躲。
连峥北上的那一日,顾晔去了萧家,听下人说,萧衍喝了一夜的酒。
颜七夕久久没有动静,在顾晔以为颜七夕消沉地不愿理会任何事,便要离开时,她的房门却打开了。门内伸出一只手,放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紧接着传来颜七夕气若游丝的声:“这是从前阿离送我的旧书里头放着的,满篇的字,她写的一定很用心,我收下这张纸,想着若有一日阿离能与她欢喜的人在一起,我便将这张纸拿出来,让他晓得,阿离有多喜欢。阿离不会恨他的,也让他不要为阿离悲痛。”
他不配,对阿离而言,也不值得。
房门关上,顾晔捡起那个东西揣进怀里,说了“谢谢”便往萧家而去。
顾晔到了萧衍卧房门外,暗自叹息这叫什么事儿,这一整日就蹲在人家门外,面也见不上,还要宽慰人家,实在是太难了。
顾晔将那张纸放在门口,轻轻地叩了叩门,说道:“七夕有一样东西让我带给你,是叶离生前的东西,你收好。阿衍,逝者已逝,生者珍重。我今日来找你,是因为临棠边患,唯有你可解危局,你振作些。从前叶离欢喜你意气风发飒飒身姿,就算如今她落入黄泉,也必然不愿意看到你颓废模样。叶离是个好姑娘,心有家国,牵挂社稷,就当是为了她,好好振作起来。”
说完这些话,顾晔便离开了。那张纸能不能激励萧衍他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可以保住萧衍的命。
房门轻轻打开,萧衍晃荡着钻出来,他满脸胡茬,形容憔悴,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酒壶,那是他让下人去买的桃花酿。
他日日买醉,喝叶离生前爱喝的酒,可又如何,叶离无话给他,他甚至连一件关于叶离的东西都没有。他只有几封未曾拆开的信,偏偏落的也不是叶离的名。
听到顾晔说从颜七夕那里带来了叶离的东西,他混沌迷糊中忽然清醒了过来,再听得顾晔说什么临棠边患,却不那么清楚,满脑子能记下的,还是叶离。
萧衍捡起那张纸,颤抖着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萧衍”两个字,连角落里也不放过,字迹工整,显然是写的极为耐心。
爱到多深,才要一遍一遍写自己的名字。
他郑重的将那张纸放在胸口处,似乎还能感觉到叶离的温度,似乎能看见叶离笑意盈盈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
萧衍心如刀绞,痛苦不堪。他冤枉了叶准,冤枉了叶家,却一步步逼死了叶家人。他自以为恩仇清算,大仇得报,却是落入陷阱,成为别人拿捏的一把刀。他恨自己那日殿上听清真相知晓自己大错特错,却又幸好听到真相知道叶离不曾亏欠自己分毫。
这样他才能竭尽所有地还给叶离,而不必叶离还他半分。
其实他们有缘无分,不是因为深仇大恨,而是因自己,懦弱而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