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欢而散的夜晚,哪怕我愤怒至极,我到底没有责怪丈夫,拥有一颗太想两全的心,不是他过错。但此事不能任由悬而未决的拖下去。
公公在丈夫完全掌控夏氏情况后,已经甚少去公司,平日里喜欢约上三五好友出门钓鱼,家里有驾游艇,大多数时候是公公用,和老友们驾艇出海,钓上海鱼便就着新鲜做了吃,生活简单,却是最令人向往的退休生活。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主动请缨,陪老人家出门享受垂钓时光,这自然得到了应允,“好好好,小璃孝顺,爸爸今天把那群老头子甩了,让他们羡慕爸爸有个好儿媳啊。”公公一生为夏家奔忙,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近一年多来,渐渐远离资本中心,他才慢慢培养处颐养天年的老人该有的亲切温和来。
从内心来说,我一百个不愿意破坏拉人家完满的退休生活,但三年前制造出来的假象,总得有人善后,不是么?我不想再配合丈夫异想天开,同样,不想双亲三年梦碎。
婆婆有多期盼夏家第三代的出生,我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
去垂钓的车上,公公跟我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重要的几点说得还更详细些,并提醒我做好一无所获的心理准备。后来,又回忆起丈夫小时候的事儿。公公说,“阿斯打小坐不住,让他来陪我钓鱼,陪过一次就不愿再陪。爸爸那年头忙,没太多时间陪他,以为生子若父,也同样喜欢钓鱼。”
看着一脚踏进回忆里的公公,满溢的沧桑直叫我不落忍——今天,我是来摊牌的啊。
压下心中酸楚,我强迫自己势在必行。撇开丈夫和王夕不谈,还有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言家公子,我不得不防。与其现在成日惶惶他的作为,不如我主动一点,让能左右事情结果的人,都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些事,不宜我逞强一肩扛。
到达公公常年垂钓的河边,司机帮忙把一应工具搬到公公指定的地点,我初来乍到一无所知,获准四处参观,熟悉环境,便顺着记忆深处的路径,重走幼年时,充满银铃般笑声的寻宝奇路。
记得很久以前,爸爸研究所建在附近,妈妈担心我和言家公子长大后和爸爸生疏,每个周末都会带我们来这里看望忙于研究课题的爸爸。那时的叶子还是言家公子专属的小尾巴,粘着来很多次,然后,我们三个会带上妈妈们买的魔法棒和神龙剑,到这小树林探险寻宝。
拿神龙剑的,自然是主动当骑士的言家公子。
直到八岁以后,爸爸研究所搬迁,我们也没能在这里找到一头怪物并将其杀死,没发现过任何宝藏。
一去经年,如今回想起来,只剩追悔。
如若当年便知珍惜,哪有后来常年空响的诸多叹息。
本想继续走下去,但想起今日目的,我只好停步转身,一步步离开烙印在幼时的天真,走向我追逐的利益。
公公和司机已经把所有工具准备妥当,上饵时,公公问我:“很喜欢这里?”
“小时候常来这边玩。”
我据实回答,公公少了三年前威不可犯的气势,圆檐帽戴在头上,就是普普通通安享晚年的老人。
教我下杆时,完成自身任务的司机已经回到车上待命,事实证明,我有非常高的垂钓天分和运气,第一杆下去没多久便钓上一尾个头不小的鲫鱼,不仅我惊奇,公公连连伸出大拇指夸赞,很是高兴。
公公说,我不愧是夏家人。
对于这句夸赞,我受之有愧也只得厚着皮子应下,笑的勉强。第二杆下杆由我独立完成,久久不见动静,我心不在焉,乐得跟公公一样坐在折叠椅上凝神等待。
河清不如当年,鱼的身影只探得个七八分,我有些急,但瞧公公气定神闲,我便听天由命而去,等鱼儿自己上钩。
又过了约莫一小时,钓竿依然不动如山,没有丝毫动静,我自认耐性好,可也有些坐不住了,公公似乎早有准备,笑着拿出收音机,调了个专门播放静心音乐的频道。“小璃,你不像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公公悠闲自得,由内而外散发的淡泊,是我们这些尚未经过大风大浪洗礼的小辈不能比拟的,所以,我百分百确定,真正能沟通的人,是夏家长年来的掌权者,而不是追求两全其美的夏氏接班人。
我沉不住气,因为心有他念。
“它们一直不咬钩,只凭运气,我有挫败感。”钓鱼,不也讲究技术水准吗。
卸去王者外衣,公公宽容得再不吝啬展现他的包容,“哈哈哈——原来小璃的挫败感是这样来的,很好,比阿斯强。”包容,我的瞎话。
比他强吗?是要的太过分,所以比他慎重吧。丈夫一生诉求不多,‘农妇、山泉、有点田’,妇自然是王夕,山泉和田,就是夏氏了。我不同,我除了要农夫、泉水、田地,还要山林、要鸟语花香——还有很多很多。
为了所求,我能不表现得一百分吗。
我在思考,怎么样把我今天的任务完成。
“有什么话跟爸爸说,不需要藏着掖着。这把年纪,许多事情看得比你们年轻人通透多了。”公公乐呵呵,并无一丝对儿媳‘目的xing出游’的不满。我知道瞒不住公公他老人家,却想不到老人家真的没有生气。
这样的儿媳,其实不优秀吧。
重要关头,我竟然舌头打结,出门前已经组织好的语言,临了只剩一句:“我觉得王夕比我强。”我想,我一定脑袋严重堵塞才会把最离谱的一句说出来。
哪怕,公公十分豁达的大笑起来。
乐享晴空万里,公公自是猜到我想说话的内容,本来,这件事就是大家默契不提罢了,公开的秘密。“小璃,记得当初你来跟我说不想嫁时,我怎么说的吗?”公公问我。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那时,阻止丈夫和爱人终成眷属的,不是门第,而是‘不合适’。我不是因为夏家二老多喜欢中意,而是‘合适’,所以击败全世界,成功嫁进夏家,完成一个灰姑娘的童话。
此时想来,某些方面,我的确合适。例如,我从不打扰丈夫工作,王夕却做不到这一点。“记得。”我答得中规中矩,等待公公下文。
满意点了点头的公公这才继续,“三年来,我之所以对王夕的存在不闻不问,不是阿斯的表现已经好到让我可以完全放手退居幕后,而是因为小璃你的推波助澜。”我心下一惊,不敢反应,只有乖乖听下去,“你不想嫁,这我知道,但爸爸以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和阿斯经过长时间相处,彼此了解,日久生情也并非不可能。一天天,看你们相处融洽,爸爸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是啊,小杉的话提醒了我,王夕再次怀孕,她的存在已经是你和阿斯的阻碍,如果她再有一个孩子,爸爸不确定还能不能拦住阿斯去实行一些疯狂的行径。”身为长者,公公有自身的考量和担忧,我理解,却不能认同:“您不预备让王夕把孩子生下来,对不对?哪怕我和阿斯有孩子,您也不会再让王夕留下,对不对?”我的声音在打颤,一清二楚。
“所以爸爸说,你比阿斯强。”
是的,我当然比丈夫强,因为我没有被‘充满无限可能xing的未来’蒙蔽双眼,没有被公公的‘花言巧语’迷惑心智。我清醒着,因为言家公子静候于侧,蓄势待发。
言浅杉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
我想问,但问不得,“爸爸,孩子是无辜的,那是阿斯的血脉,留着夏家的血啊……”他们集体忽视了一个问题:我愿不愿意当顶替王夕的生子工具。
抬手制止我的解说,公公虽然不如先前和颜悦色,到底没有生气,只是面色深沉了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我还能压制阿斯的时候,我必须消除所有对阿斯、对夏家不利的隐患。小璃,爸爸明白你有一千个不愿意,但人生在世,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如果可以,爸爸也不愿这样对王夕,她也是个孩子,但是……为了这个家,爸爸身不由己的时候不比你们少。爸爸老啦,再绝情也没几年了,动作不加紧,成了烂摊子怎么办?”
明明,事实不是这样,我却听得一阵心酸。
丈夫是埋怨公公的吧,埋怨公公看穿他的命脉,用他最为在意的亲情爱情作为赌注放在天秤两端,逼他做最残忍的倾斜。
那本就局外人的我,何其无辜。
深呼吸,拽紧的拳头知道我有多少需要发泄的愤怒,在这场畸形的婚姻游戏里,究竟谁才是那双无情推手已经不重要,“爸爸,您想过没有,失去王夕肚子里的孩子,夏家也不会再有嫡孙。”
言语温和,我无意冒犯,公公亦不往心里去,“小璃,你一直是我们几个长辈心目中最为听话的好孩子,爸爸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会明白这其中苦心。何况,王夕的事情拖下去会增加你妈妈耳闻的风险,你不想你妈妈难过对不对。”
是,我不想妈妈难过,可妈妈仍不拿真心喜欢我。于是,我笑了,“爸爸,您知道李非含吧,那应该猜得到,我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有多少理由跟阿斯与他相似有关。您觉得,我有多大的可能性爱上一个伤我至深的男人。”
李非含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他原是局外人,可既然甘心情愿入了局,最后又为何失信离开?相处后发现我的槽糕、表里不一?不不不,是他发现那个温柔似水的女人才是他感情的归宿,和把全部梦想寄托他身上的我不同。
他说,你的梦想太远大,远大得我扛不下这重量。然后,断了联络,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梦想超重了么?那丈夫的坚持又算什么?
得不到答案。
公公说:“小璃,把非心所愿过成心之向往,这才是坚强。你一定不会满意或者同意我现在做出的决定,但我希望你明白,爸爸害了谁都不会害你,更不会让其他人有机会伤害你。爸爸不是铁石心肠,要保护这个家,必要的辣手必不可少。”
不会害我吗?
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坐在鱼竿旁心不在焉,恍如三魂出窍,公公仿佛没有发生过之前对话一般,全神贯注地垂钓,绕耳的曲子从清心音乐换成了吴侬软语的戏剧,公公偶尔合着拍子轻哼,直到正午方歇。
“我们回去吧,今天的收获就是你钓上来的这条了。”
成果不佳也破坏不了公公的好心情,我却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我理解不了王夕一事上,公公强硬态度为哪般。因为长久来,几乎没有叛逆期的我非常听话?
一路上,上了年纪的公公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闭目养神。我在想,为什么几乎人人都将我的沉默不争当做理所当然。是我从未惊天动地,还是看穿我注定翻不出大浪?在这场充满目的性的婚姻之前,选择不顾一切躲往那座近乎偏远的小城,遇见一个已再不得见、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成了我平静清楚的注脚。
夏斯的出现,根本是个意外。
那时,祈已经不在,依藤已经成了一潭死水。
面对这样两伤的局面,天知道我有多憎恨命运的不公,悔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当那天逛街回来,第一眼便目睹漫天血海里安静睡着的祈,这些后来的人感受得了我的悲痛吗?理解的了我对那个男人杀之后快的心情吗?不要用自以为是的想法穿上为我好的外衣,这世上一心为我好的人,一个此时正在外地旅游、一个从两年前开始音讯全无、一个……在我被一个男人伤得几乎万念俱灰时,是这三个人,救活我,不是至亲的家人,不是许诺天长地久的爱人。
这是来自友情的缘分,我格外珍惜。
为了她们,我动过杀人心思,因为我希望她们的付出可以得到相应的答案。但是,现在围绕着我生活的人凭什么心甘情愿以为我会按照他们规划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没有人有这个价值!
才和公公回到家,礼节性和婆婆聊了几句,接受婆婆在得知今日仅有的成果是我这生手钓上来时的称赞,我转身去车库开出爱车,我得找到罪魁祸首,立刻马上!
自从言家公子回来,似乎一切照旧,却又出了这许多不算意外的意外。我得马上见到他,问问他究竟在盘算什么,他报复我,我无话可说,可王夕何其无辜,八年前她甚至还不认识夏斯这个人。
即使和王夕毫无情谊可言,我仍害怕当年祈的选择会重现她身上,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油门一脚踩到底,我相信此刻的表情一定和黑面罗刹有一拼。以最快速度火奔言家公子那已修缮完毕的研究所,虽然来势汹汹,但夏少奶奶的头衔还是令保安不敢多言。一楼大厅,年轻貌美的陌生女孩拦住前路,笑问:“这位小姐,您找哪位?是否有预约?”
一把推开我眼中的拦路媚狐狸,没心情配合她的尽职尽责,并在她预备呼叫保安时冷言:“几个小保安还拦不住夏氏总裁夫人的脚步!”我想,身为特权者的冷傲我把握得非常到位,不管是负责接待的员工,或是大厅里经过的其他工作人员,听到这句话都再不敢有异色。
研究所的大老板始终是夏氏。
言家公子办公室我知道,一路畅行无阻,只差手里一把刀,不然我此行目的就更为人知——杀人。但我没想到的事,办公室前的助理席位,坐的竟是消失许久复见的雪。
雪看见我携冰霜,风风火火赶来,立刻起身相迎,作势开口却被我抢先一步,“闭嘴!”
只一步之遥,我不可能再有耐性听任何人废话。
直接转到门把,办公室大门应声打开。
非常好,言家公子在,只要这个人在就好,不管这个人是多惊讶我的到来,我都以最快速度走向他,趁他起身迎我的刹那,从包里拔出防身用的管制刀具,在他不备时把他性感的脖子压出一道血痕。
“小璃——”
办公桌对面的丈夫迟疑地叫了一声,我听见了,却答不了一个字,只看见被压回椅子的言家公子定定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出我的狰狞,仇恨得,我们已不是龙凤胎的姐弟。
寂静得听见了时光流出沙漏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祈生前就是这么样用刀架在那个人脖子上,结果,祈硬是死在我们面前。你恨我,可以像那个人逼死祈一样逼死我,为什么要连累王夕,为什么!”
终于,长期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断裂,脆生生地,把我推向崩溃的地界,“你可以用十倍、一百倍的手段报复我,我技不如人我认了!为什么!为什么!王夕是无辜的你凭什么害她,言浅杉你告诉我,凭什么去害她——”
刀子划下去的瞬间,言家公子躲开了,我不甘心,追上去,丈夫快一步拉开我,听见动静赶进来的雪,无畏挡在他身前,英勇无比。只有我,挣扎着逃离丈夫的钳制要去杀他,歇斯底里,“放开我,放开我!他要害死王夕和孩子,他要害人啊……你们知不知道,祈是死在怎么样的无望里啊,知不知道——”
不阻止言家公子,王夕会在不久的将来走上祈的不归路。
我恨自己无能,恨啊——
“夏斯,你爱王夕对不对,救救她,别让她走上祈的老路,不能……”
哭,大概才是最佳的解脱之法。我杀不了言家公子也伤不了他,不愿王夕重复祈的老路却不知如何是好。
祈的死亡,祈的绝望,是我永远不能释怀的梦魇。
从没有过的疯狂,祈那一天的血红铺天盖地,我虽然从不主动提起,可我明白,那之后,我再没从心如刀割的深谷里爬出来,“你们都有自己的盘算,有自己不可丧失的利益……我求求你们,偶尔放弃死气沉沉的事业,去仔细看看,看看爱都被你们煎熬成了什么样——我不了解你们的世界,已经赔上了一个祈,你们还想怎样,还想怎样——”
“我没有磅礴的智慧,我犯下的罪孽你们来惩罚我好了,放过王夕——给他她艰辛的爱,一条生路。”
“我用我一命,换她活,还不行吗——”
够了,已经够了,这场错位的闹剧就此结束吧,所以的错我来担,放过被牵扯进来的每一个人。
言家公子的表情我看不见,丈夫的表情我看不见,躲进丈夫怀里涕泗横流嚎啕大哭,我知道自己的表现有多难看,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些取笑和不屑,心头的重压快要把我逼疯了。
妈妈的心愿、爸爸的满意、我贪婪阴暗的心思……我亲手造就的华丽幻梦,到底因为不是甘之如饴,所以一点点吞蚀我坚定的假象,将我的恐惧曝光。
所以,我输了。
被豪言壮志抛弃的同时,遗失了雄心壮志。
原来,除了举手投降,我做什么都多余。
丈夫双臂紧紧保护我在方寸里,我感受到他的宽慰,却更加痛恨自己的自作聪明,以为明智得可以拯救任何人,结果发现自己天真得多么离谱。
祈,我用善良自私的初衷害了两个人,是不是该下十八层地狱?自你离开,我的所有宽心都不过是场镜花水月的幻境,逢场作戏的演绎,因为我怕,怕我一旦软弱,依藤也会这么无声无息的没了。
对不起,我守护不住和你一样,有爱的人。
眉头的怒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哀痛自责,我悔了,悔不当初。
人,最怕后悔。
有雪守护的我亲爱的弟弟,你悔了吗?悔过吗?被困死过回忆里吗?如果没有那个孩子的意外,你品过失败的滋味吗?你一世一帆风顺,体悟得了被爱困锁的我们,是怎样怀揣殷望,又无望过每一天吗?你不可一世地说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你告诉我,迄今为止,你守护住了什么,妈妈不褪色的爱吗?
言浅杉你告诉我,一手铸就了今日局面,你究竟守住了什么护住了谁?
言浅杉,我不怪你恨我,我只是不明白——
到底,我怎么样才可以恨你,如同你恨我,然后,用滔天的仇恨湮灭你,救王夕一命。
你死,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