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了的时候,丈夫的怀抱总有魔力渐渐消弭全部台风压境的心伤,让所有暴虐因子回归平静,仿佛那种撕心裂肺的伤从没来过。
也只是仿佛。
哭得筋疲力竭,我告诉自己,梦一回就好了,梦一回错不错对不对的时间,祈依旧疯癫却有双最清透的眼眸,依藤依旧安静得高深莫测却喜欢用那把镜一般的声音恶作剧,叶子依旧令我们三人宠爱却始终叫嚣没有人爱她,而我——
“小璃,潇洒些,虽然我做不到,但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
冬天时,祈喜欢坐在图书馆窗边的位子,看一会儿书,然后单手撑着脑袋眺望远方,发呆,很久很久。有时,她会中途醒悟过来,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继续看书。更多时候,她一旦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去,除非天黑,否则,她会保持一个动作不变、不动,宛如雕像。
每当这种时候,她喜欢叫我陪着,陪她看南方小城的冬日暖阳,陪她听只有小城才能清晰的不屈鸟鸣,陪她陷进过往的泥沼……我问她,“为什么来图书馆你非让我一个人当陪读?”那时的祈尚未被满腔热爱逼上绝路,笑容里,还有舒心的热度,“因为你不会催我。”
我笑,“依藤和叶子要听到这话,非罚你吃一大碗葱姜蒜不可!”
祈被噎的表情十分精彩,把我乐得直趴在桌子上跺脚,生怕发出更张狂的声音来,影响了其他人学习。不过,祈可不是吃素的角色,“她们要知道了,我会诅咒你的!”
葱姜蒜一直是祈的罩门,她喝得下‘二十四味’眉头不皱一下,却闻此三样色变,所以,我喜欢拿这事儿逗她,乐此不疲,“那我就诅咒你一辈子吃葱姜蒜。”谁怕谁。
她并不是时时牙尖嘴利的,哑火不分时间场合,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她‘哼’一声,埋头书本了事。可就是这样的人,背着我们买了车票要去找李非含和林逍芸算账,菜刀都买好放包里了,如果不是叶子急诊住院,后来的一切一定是另外模样。
“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为了你去找那俩替罪羊,我主要是从自身考虑,我出事儿了,良会赶来看我的。”
可那个男人从未出现,直到祈孤零零走了。
依藤在深夜醉到不省人事、醉得胃出血,醉得视命为儿戏。叶子哭了停、停了哭,哭累了睡,梦里仍不得安宁,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绝望逼上暗无天光的角落。我找依藤,安抚叶子,日日偷偷对着四人合照掉眼泪,转身对着活下来的人笑靥如花,因为我跟自己说,我心最冷。
日复一日,依藤戒酒了,又安静了,一遍一遍细看祈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郑重地品着她炙热无望的爱,小心感受着她点在无边黑暗里,那盏孤灯的位置。
月复一月,叶子终于在心结下大病一场,却仍坚持不懈地唤着祈,仿佛这样就能把她唤回来。每当失败,又不停埋怨祈不守信用,答应过她会亲自引导她找到一世的幸福,结果了?她在病床上咒骂那个男人,要多狠的心才做得到,至祈死也不闻不问。
这便是不爱吗?
年复一年,我曾带丈夫去看祈,跟他说祈的故事,跟他说,是祈让我再不想看见有人为爱为难。其实,早年的高考志愿我若不违背妈妈心意私改学校,便也没有我们四人有如天注定的一见如故,便也没有了烙进活下来的我们的骨骼上,那再散不去化不掉的伤字。
然而,当年的私改却是势在必行。
果然,冥冥之数不可改吗?
我不后悔我们一见如故,我珍惜我们的彼此宠爱依靠,带我们各自暂离钻心蚀骨的伤。
因此,我走不出那好似下了诅咒的一天,我回避有关那一天的所有信息,不打开记忆的匣,相安无事,一旦开启,天崩地裂,满目血光,无论怎么嘶喊,有个人早已在宇宙洪荒里粉身碎骨,包括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绝无可能再出现的人一步步走远,我孤身一人在她身后苦苦追赶,我叫她,求她停一停,哪怕回头只看我一眼。她什么回应也没有,只是一味向前走,坚定无畏,一直一直,在我眼里化成黑点,在我眼里消失不见。
睁开眼睛,第一眼是丈夫为我拭泪的手,接着是欣然的笑意,“祈回来看你了?”
算回来了吗?
扭过脸,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这里是言家公子的地盘,祈的事不管他知晓多少,我都不想在这里多谈一个字,会亵渎了祈。
丈夫并不非要一个回答不可,“那我们回家?”
是的,回家,发泄过后,还是要回去。
自己掀开被子起来,一如当年,不需要谁搀扶,好端端经过高考,好端端私改志愿。
坐在床边稍稍舒缓紧张的神经,与现实无差别的梦太耗费神识,无疑给疲惫不堪的我雪上加霜。偏偏,丈夫又是个想缓和妻子与小舅子矛盾的大好人,“小杉在等你。”
等我?给我最后一击吗?
怎样的深仇大恨都好,至少今天我不想再面对,“直接回去吧,我累了。”累得狠了,便也计较不了谁对谁错,各人命,我不甘,又救得了谁?当初,一个疏忽就和祈天人永隔,现在,我派人二十四小时守着王夕,她就能在日后,真相大白的那天躲过一劫吗?以我对她仅有的了解,不能的。
手握权柄的人,理解不了我们的如蝼蚁般渺小的苦苦挣扎。
除了红肿的双眼,我确定各方面均恢复状态,便挽起丈夫的手臂,一起回去,即使那不能称之为‘我们的家’。
门外,言家公子和雪都在,瞧见我主动挽着丈夫,言家公子的神色我不想猜测,雪倒是比之谁都紧张,防备我的突然爆发。来时的情况,她怕是心有余悸。
我不想说话,丈夫便代劳,“小杉,我们先回去了,有时间可以多去看看你姐姐。”
“好。”
低垂双眼,由丈夫引领着离开,巧妙避过言家公子已经伸出的手,我深知这会更加激怒他,但——怎么样呢?遮掩真相的玻璃纸越扯越残破,迟早有一天,不被人力撕碎也会被风吹走,何必还白费劲儿去修补。
就这么,任丈夫带到哪儿是哪儿吧,反正无论如何,都切切实实欠了那个孩子一条命。如果,自杀的灵魂都只可在虚空飘荡,那么,我祈祷她可以遇见祈,听祈带去的,我深深的忏悔,以及言家公子对她的无尽思念。
开来的汽车暂时留在研究所,我和丈夫一同上了被媒体曝光过的‘夫妻专车’,把驾驶任务交给司机,我靠着丈夫一言不发,木讷地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走的景物。
妈妈知道了我和丈夫三年多的欺骗,不知道会不会昏过去。
多半不会,有言家公子在。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与我有关,“你说,那个人会不会偶尔疑惑:祈怎么这么多年没有动静。”我问,单纯只问,不需要谁配合的回答,“肯定没有。但凡他有心,不会查不到祈的情况。他不爱祈,从来不,祈不怨他,只怪自己。可现在,人都没了,他也不肯看祈一眼。”
我怨,我恨。
闭上眼,不去看别人家的灯火,眼泪却气势汹汹冲破防线,流星般划落,不知归处,只留下两道水迹,由丈夫轻轻拭去,再抓起空余的一只手,紧握。
一只手与我十指交缠,一只手给我紧实的温暖,这才是与我携老的丈夫吗?
是丈夫,但不携老,多可笑。
用青春书写一场竹篮打水的童话,是我早就癫狂,还是人人身不由己?
也许,未来某一天,祈的做法将会明智得令我五体投地。
回到夏家,本着礼数要去给二老问好,却在丈夫制止下没有进行,直接回了我和他的卧房,舒舒服服泡了个花瓣澡。
几近灭顶的疲惫终于得到拯救。
屏气凝神,享受按摩浴缸的优质服务,言家公子那只被闪避的手反复现身脑海,与之相伴的,还有他宁静似深潭的脸,似叹息,亦似悲情,和他过往之种种,纷至沓来,在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海荡起圈圈涟漪。
没有惊涛骇浪的气势,也搅得人难以安宁,
忽然之间,李非含曾经说过的话又跑出来‘透气’,“小璃,你几乎样样都好,好的常常让我感觉不真实,跟那圣洁的白莲花似的。每当有这种想法时,我不是欣慰你好,而是感恩上苍的恩赐,让你降临人间,来到我身边,可是,这只是你好的时候。你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只按自己的喜好做每一件事,按心情评判对错,同一件事情,你心情好可以不计较,心情不好便会触动雷霆。小璃,我曾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胸怀包容我们的所有不和谐,但抱歉,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我们确实不合适。”
然后,我笑了,在李非含近一个小时的深谈中。
一寸一寸缩进温热的水里,任轻盈身姿的花瓣同乌丝纠缠,使所有气息归于宁静。
这个曾扬言为我写万言情书的男人,其实怨念颇深,因为我一度令他和校长的关系陷入剑拔弩张的情势里,直到林逍芸出现才打破僵局。
爱情上,不论先来后到,我总败给一个又一个人。
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在呛水前重回人间,到底狼狈地靠着浴缸猛喘,自嘲想要淹死自己的愚蠢行为。
倘若这么直接死了,是否就代表我已认罪伏法。
把自己逼疯之前,我只好恋恋不舍离开浴缸,拾缀成出水芙蓉的模样,出去安抚丈夫,“别担心,我没事了。”
是的,我至今好好活着就是‘没事了’的最好证明。
丈夫随即点点头,算是相信了我的话,“那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还是让方姨给你煮碗小米粥。”
轻轻摇头,我拒绝丈夫全部的好意,“我不饿。”只是累,跟饿无关,“你去吃点吧,代我向爸爸妈妈道歉。”无缘无故冲出门,晚饭不在家吃也没跟婆婆说明,现在回来了又这个样子,这不是好儿媳该有的行事风格。
“放心,爸爸妈妈会理解的。”
然后,两厢无言。
对于丈夫,我始终狠不下心说绝情的话,转瞬即逝的勇气尚未形成气候,我的不舍仍在高峰睥睨天下。只是,他看我或许已和曾经有所不同,今天以前的言浅璃,除了婚礼前那次偶然醉酒,便从未在他面前失态,研究所里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仿佛另一个人,陌生人,来自不同时空,过去或者未来,但和从来平淡的妻子绝无关系。
他一定想,那个不管不顾的人,身体里是另一个灵魂,来得急促,走的匆忙,几乎没有留下探查的蛛丝马迹。
浑身无力的坐到床边,身为一名合格的贤妻,有些事应当让丈夫知情,“我想出门走走,三个月到半年不等,或许更长的时间。我今天跟爸爸谈过,你和王夕的路,往后会更艰难,别放弃。”
“跟爸爸妈妈们说了吗?”
我摇头,丈夫也没立即接话,隔了会儿才说:“所以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管有没有人同意。”
我点头。
面对长久的沉默,我无能为力,直到鼻腔传来燃烧的烟草味,才惊觉丈夫已经坐在落地窗前的方凳上,指间香烟过半,烟蒂被风吹散,只留一点星火闪耀。
丈夫不常抽烟,因为不常烦恼,就是熬夜工作,他都只喝上两杯黑咖啡,不需要靠烟来提神。此时,眉头已深锁,他深重的烦恼已没有在我面前掩饰的必要。
黑夜这张巨大幕布下的星辰格外耀眼。
在我看来,他应该生气,有这么一个专门给他出难题的妻子,他并不轻松。其实,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三年里的婚姻,我不是没打过自己的小算盘,但他仍旧选择信我,这令我万分感动,何况,他从未放弃过对依藤的寻找。
我不愿用王夕来成全我的甘心。
一根烟很快抽完,丈夫点了第二根,心事重重,异常吸引人,“我记得,刚结婚那年的新年,我病了,病的人都快糊涂了,不停叫着‘小夕’,你担心被爸爸知道,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顾我。后来,我哭了对不对,抱着你一直说‘小夕,对不起’,你就一遍遍跟我说‘没关系,我不怪你’。”
三年前的事了,我都已经记不仔细,想不到丈夫还记得,记得这样详细,“听你那么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我才安了心。我知道你夜夜守在床边照顾我,也明白你的为难,可你害死了我和小夕的孩子不是,我们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你越出色,爸妈越喜欢你,小夕往后会更没机会,我连暗算你的办法都想好了,也付诸行动过,但你全然不为所动,不跟任何人诉苦,每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仿佛一切没发生过。看着这样的你,我愧疚至极。你大概忘记了,有一次我问你,我故意用种种显而易见的小手段整你,你为什么不生气不告状。那时,你笑着告诉我,‘心疼我的人都已经没了,我找谁告状去?’我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但我看见了你睡梦里的眼泪,我就后悔死了。”
“我不是铁石心肠,我会心疼。”
这一番话令我吃惊。三年来,丈夫给予的温情我一直划归‘谢礼’范畴,在害得他和王夕被棒打鸳鸯、害得那个孩子夭折母亲腹中之后,我再不敢真的肖想什么。而今,走过貌合神离的三年,丈夫已经不期待我离开,转而希望我留下了吗?呵,为了这可笑的心疼?
就为了这可笑的心疼——
你们谁明白,我已经过了需要‘心疼’的年纪。如果说,三年前我还站在需要‘心疼’的尾巴上,三年后的现在,真真与这两字无关。
即使想,也不需要了,你们都已经错过了我给出的最后时限。
吃惊过后,我仍无话可答,只能默然以对。
晚风悠然穿梭在我和丈夫中间,越来越浓烈的烟草味令我不适,可也不想阻止。如他所言,不是铁石心肠所以会心疼,他对我的好不论出自哪里,我都心存感激。
大概烟味浓重得自己也受不了了,丈夫主动掐灭手中所剩无几的香烟,重重一声喟叹,“你重情,任何人对你一分好你都会记下,他日十倍报还。每次看你陪我在书房熬夜,我想的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该怎么样感谢上天把你赐给我。但命运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地和很多人开生活的玩笑。明明该是陪我走过许多坎坷挫折的小夕和我共度一生,结果却是把偶遇的我们拼合起来。你说,要是当年相遇的是我们彼此,没有李非含没有小夕,现在的我们就是幸福了吧。”
此时此刻,我找不到更多词语解释丈夫制造的诡异,哀哀看着他,请求他结束这让我隐隐不安的推心置腹。我想离开,不想逃开。
一般情况下,我和丈夫一起在房间独处时,没有人会来打扰,这是婆婆立的规矩。但是,现在我却十分希望有谁来划破这一室危险的安静,谁都行。
“你从不爱我,我信。”
已经察觉到丈夫要把话全部说出来,不管该说不该说,到这份上,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夏斯,我只是想给你们争取最大的施展空间。是,我一走便意味你们要直接对上爸爸妈妈,可你想不到吗,我这么突然一走,妈妈肯定会追问你原因,你把王夕怀孕的事再一说,妈妈不是爸爸,这一次,她不会让夏家孙子出一点意外。”因为婆婆一心维护的儿媳让她失望了,“等孩子一出生,我人不在,妈妈会心软接受既定事实接受王夕,那时,我自然会寄回离婚协议,皆大欢喜。”
话说完,我听见丈夫笑了,笑里带着我难以理解的苦涩,“小璃,到现在你还坚信爸爸妈妈……会用对你的慈爱接受小夕和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吗?”
到头来,我们也唯有相信,别无他途。
垂下眼,对于自己的话,我同样心虚,“这是必经之路,由不得我们怀疑。”
丈夫终于沉静下来,望着夜空出神,我以为他已然放弃,不想却听见他呓语般的话传来,“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哪怕日后你恨我跟李非含一样。”
我一怔,本要出口的慰藉之语顿成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丈夫走过来,扶我靠在床头,“先找本书看看,我给你弄点吃的,然后喝杯牛奶再睡。”
任由丈夫安排反应迟钝的我,那句‘你今天为什么会去找言浅杉’到底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