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相传是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日,亦是新旧交替,逐疫迎春之际。唐家自古便有腊八时节举办粥会,祭祖敬神,祈求吉祥之习俗。
唐家腊八粥会,来历已有百年。早在前朝,唐家粥会乃是以粥祭祖,供佛供僧。时至今日,却已成为唐家宗旁亲属年前相聚,祭祀祝收之节。
腊八当日,寅时三刻,紫鸢便已来至客房,领杨坎前去飞瀑台。飞瀑台建于唐门绝壁之巅,与璧山瀑布相望,飞瀑绝境一览无遗,故又称“观瀑台”。唐家逢年过节,集会演武,常来于此,也是一处修身养性、调养内息的佳处。
杨坎随紫鸢沿山路向上行了数里,便见两旁层叠怪石之中,突兀出一块高台,旁有奇松修竹环绕,飞流入水之声依稀可闻,想必便是到了地方。两人走到台边,见得此处用着青石板铺出一块圆台,板上花纹走势,暗合五行八卦天行之理。圆台两侧站有男女三五十人,均着华服以待。
“喂,你们两个,来这边。”二人忽听有人呼喊,顺声望去,见唐画正向他俩挥手,旁边静立一人,便是唐诗。
杨坎走到二位佳人身侧,揖手行礼。唐画也未回礼,而是倾身低笑道:“你们两个,脸红气粗的,可是昨晚快活过头了?”
杨坎一笑付之,又听得唐诗说道:“姐姐,今日族里众人都在,你且端庄一些,别让人家看了笑话。”说罢,唐诗转身向杨坎行礼道:“家姐好同人说笑,还请公子见谅。当日只问得公子姓杨,还未请教名字。”
“在下单字名坎,字慕云,直隶人氏,此番受贵派关照数日,感激不尽。”
“慕云公子远来是客,又与任家相熟,我们也是一尽地主之谊。今日粥会,我唐家诸位,不论辈分,咸集于此,若你不相认识,我可代为介绍。”
“有劳三小姐。”杨坎再行礼道。
接着,唐诗伸出玉指,将在场众人姓名职务告与杨坎。台上长者五人,乃是唐家五大掌事,其中天工房掌事唐天便是杨坎昨日所遇之人,其余四位,三男一女,分为毒药房掌事唐毒,理事房掌事唐理,练功房掌事唐练,及火炊房掌事唐火。其余人等,皆为旁系支属及堡中晚辈,其中有一俊朗男子,便是紫鸢倾慕许久的大少爷唐凌。
杨坎听唐诗说罢,倒也没记住多少,只是这五位掌事名字甚是好记,心中暗笑:“想来这唐家起名也是如此随意,竟是起得什么名便做什么活,那岂不是诸房掌事皆是字娘胎里便定好的?”
杨坎正想着,又见一位男子搀着老妪一人走至台中。经唐诗介绍,来者便是二位小姐生父,唐家宗主唐璟,而另一位则是宗主之母唐姥姥了。虽说唐门大小诸事,均受宗主掌管,然而万事若姥姥开口,纵是宗主也不敢违抗。
唐姥姥已年过七旬,说话走路不甚利索,被宗主扶上台后,向在场众人演说一番,大意乃是团结亲族,告慰先灵,祈求平安等事。诸事说罢,便叫来火炊房弟子架锅上来,给大家布粥。
分发腊八粥自然当是长幼有序,杨坎趁布粥之时,问唐诗道:“唐诗小姐,在下有一事不解,为何唐家男女,无论夫妻,均是姓唐,难不成宗族之间还可互相嫁娶?”
“你初来唐门,自然不知。我唐家自古便有规矩,无论男女,入赘唐家均要改姓为唐,以保正统。”
“原来如此,那敢问几位掌事名号,也是继任之后改的么?”杨坎追问道。
唐诗点头应道:“正是,凡在堡中接任职务,除宗主之外均要更名。”
杨坎恍然大悟,心想这唐门规矩也是繁琐,连人姓甚名谁也要管的。正想着,便见一火炊房弟子前来派粥。唐门的腊八粥,烹有五谷、五豆、五仁,乃是寒冬时节养生暖胃佳品。杨坎接过满满一大碗粥,品入喉中,温润柔滑,一口下肚,感觉浑身舒服。
杨坎方喝了两口,却侧眼瞥见身旁唐家姐妹并未动口,而是抱碗在胸,平视于前。杨坎心中奇怪,环望四周,发现台边唐氏族人均是如此,便只好住了嘴。待到腊八粥分赐完毕,众人举碗过头,口中齐呼祭祖敬神之语。杨坎虽是外人,也装模作样跟着学了,待到祝词颂毕,大家方才动箸食粥。
片晌过后,众人食粥完毕,各火炊房弟子清收罢碗筷,便见唐家宗主走上台来,道:“今日腊八佳节,我唐门老少相聚于此,敬神祭祖,以显家风。唐家奇功巧械天下闻名,然而诗词文章亦不能输于中原各派。是以族母授意,今日会逢粥会,出有上联一副,若在场族胞有对上下联者,取其最佳赠予锦绣香囊。”
说着,宗主取出一只累丝点翠香囊,说道:“此物乃族母手制,唯有族中最富才学者方可获得。”
此言既出,场下一片哗然。要知唐门素以神兵奇毒为长,可在集会之中吟诗作对却未有先例,且又为姥姥钦办,真谓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自太祖起兵以来,颇受唐家火器之益,又常与各名门正派有隙,是以开国之后唐门一枝独秀,跃身为西南武林第一家。然唐门地处偏夷,门生多不通文理,故常遭中原各派不齿。由是,姥姥此举用心,可见一斑。
此时,宗主已将上联请上台来,展曰:“唐家自古多奇巧”。杨坎见了,心中暗忖道:“久闻人言唐门子弟稍逊文采,今观此上联,确乎平庸的很。然此联若要逐词按字对来,并非难事,可若求对得工整雅致,反倒比那些雅对难上不少。若要试着对上一联,似也有趣,可惜我非唐家人氏,不好插手其中。”
杨坎正想着,忽听人群之中有人应答:“我来一个,上联‘唐家自古多奇巧’,那我下联就是‘华夏武功第一门’,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全场哄然大笑。宗主唐璟引手笑道:“你啷个光在下面喊,上案来把下联写上。”
“呃,哈哈,那就算了啊。”那人挠头道:“我那几个臭字儿写上去,太丢人啦。”
宗主见他放弃,依然称赞道:“你不来写上,那可不算的,不过你这抛砖引玉也很好嘞。”
“爹爹,让我来试试。”只见唐凌挤开众人,飞身上台,提笔便在红宣之上写下一行字来。落笔示与众人,其下联对的乃是“蜀岭从今少年狂”。
“唐家自古多奇巧,蜀岭从今少年狂”。众人默读下来,纷纷叫好,皆称赞唐凌大少爷文武双全。可惜紫鸢那小丫头身是下人,不能久留此地,若她见此情景,定要被迷得七魂六魄都出了窍。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虽有数人上台作对,然其文采均不如唐凌所作,便有其身旁小厮放话,道是此回必是大少爷拔得头筹。唐画听着颇不顺耳,站出身来,讥声驳斥道:“咋个?一口一个大少爷的,我家幺妹儿还没写呢,这第一还不晓得是哪个的嘛。”
唐诗听姐姐发话,急忙将她往回拉,却见周围众人纷纷起哄,让她上台作对。唐诗见状,忙摆手谢道:“别,别,我昨儿个练功伤了手指,现在拿不得笔噻。”
众人哪肯罢休,见唐诗推拒,便有人喊道:“你去找人代你写嘛。”
唐诗执拗不过,只好应道:“那好,小女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不知哪位肯替我代笔?”
唐画拦道:“三妹儿你别找他们啊,大家都是姓唐的,若你赢了,那一袋儿香囊该是归谁?”说罢,唐画转身朝杨坎勾指笑道:“哎,你可会写字?来替我家妹子把下联写上。”
杨坎心中暗喜,上前揖手道:“小生遵命。”
唐诗颔首致意:“有劳慕云公子了。”说罢,唐诗蛾眉微皱,思索片刻,便小步贴近杨坎附耳说道:“你且在联上写‘浪子从昔少轻狂’。”
杨坎听罢,便走上台去,伏案提笔,脑中却在回味唐诗所答下联,心想:“‘浪子从昔少轻狂’,虽对得工整,却少几分灵气,且字词间模仿唐凌痕迹颇重。若真如此写来,怕是比不过的,倒不如我替她改上几笔。”心念至此,杨坎便在胸中擅改了几字,写道:“浪客平昔有异方”。
待杨坎写罢下台,宗主提起下联亮示众人,一时之间,唐家上下众皆拜服,口称三小姐文采绝冠。唐诗见此,心感有异,朝那红宣下联仔细看去,方知杨坎所写与自己口传相悖,忙出言道:“诸位且慢,我适才跟他不是这么说的。”
杨坎故装惊诧道:“三小姐,恕在下耳拙,方才我听你所言的确如此。若是当真有差,或因在下不通四川方言,难解小姐语义精妙,稍有偏颇,还望恕罪。”
唐诗还欲解释,却听宗主打圆道:“你们两个娃娃别争了,且不论这写得对错,你们也算误打误撞答出一副佳对。依我看来,此联既然写了,就不必再改,且算是唐诗娃儿作的,你们意下如何?”
宗主发话,众人自然称是,唯有唐诗心若明镜,知是杨坎暗助于她。未几,宗主见已无人作答,便教门下弟子收了案台,自己取了对联呈与姥姥定夺。唐姥姥眯眼将几幅下联再三比较,缓缓说道:“依老身看来,还是我家孙女儿对得好。”
唐凌、唐诗之作高下已判,后者当夺魁首,唐门上下,众皆拜服。宗主唤小女上来,将手中香囊递与唐诗,又切声叮嘱族人既当勤加习武,又不可抛却诗书。唐诗结果香囊,小嘴一嘟,跑到奶奶身边,问道:“奶奶,既然这香囊归了我,那它是否能任我处置呢?”
唐姥姥笑道:“那是自然。”
唐诗抿嘴一笑,转身跑到杨坎身边,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将香囊下方一尺流苏割断,绕握手中,而后将香囊放至杨坎手上,说道:“今日这下联算是你我合力对上的,这香囊你我各取一半,你可要好好保管着。”
旁人见此,议论纷纭,当即便有人道:“姥姥亲手缝制的物事,你怎敢破开赠与他人?”
唐姥姥倒非食古不化之人,听得有人喧闹,便握起雀头拐杖,向地上用力敲了几声,说道:“唐诗娃儿做的甚好,受人恩惠,自当相报,如此才不辱我唐家门风。”
姥姥此言掷地有声,饶舌多嘴之人各个哑然。杨坎捧过香囊,粗略观来,见是一金边累丝碧蓝方囊,上绣五毒孔雀,清香宜人。杨坎将其仔细收入怀中,谢唐诗道:“多谢三小姐赠物,小生定当视若珍宝。”
唐诗玉颔微点,又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那……”
“小姐请讲。”
“嗯,没什么。”唐诗抬手轻撩鬓发,启唇道:“今日粥会已毕,公子早些回房歇息吧,小女子先行去练功了。”说罢,唐诗便与杨坎作别,飘然离去了。
杨坎从怀中摸出香囊,贴至鼻前深吸一口,只觉芳香沁脾,静心宁神,远望佳人背影,良久伫立。
后人有诗赋此景曰:
君取香囊我取缨,清眸映水欲语停。
缘隔两世瑶池浅,念是有情却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