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巴蜀之地虽处南国,然其地势低洼,难有日照,故每逢冬日都湿冷异常。唐门地处璧山,虽不若其他名山高耸,却也教人犹不胜寒。
巴中本少有雪,可这璧山却是例外。腊八过后,寒潮暗涌,便连着几日都有小雪飘降。璧山之雪,不似北方鹅毛花瓣纷纷扬扬,而多零散细碎,落于山中,也难铺成白毯。唐门内外山径颇多,且常伴悬崖飞廊,若有积雪湿滑,极易害人摔倒,跌入谷中。故自飘雪以来,堡中仆从每日勤加扫雪,以保安全。
自唐毒掌事失踪以来,杨坎均谨遵唐天之言,留于房中不问外事,如是已过了两日。其实杨坎倒不在意如此闭门不出,只怕闲来无事,总觉整日瘫坐房中百无聊赖,好似身上要长蘑菇一般。
腊月十二,日上三竿,杨坎仍卧榻上赖床不起,也未见紫鸢过来。烦闷之中,听得有人敲门,唤进来原是紫萝,心中奇怪,问道:“紫萝姑娘,怎么今日是你来了,紫鸢那小丫头呢?”
紫萝将粥碗置于案上,轻叹道:“唉,回公子,堡中今日不知从哪儿传出流言,说紫鸢好同宾客勾肩搭背,偎脸接唇,还每日来你房中行甚么苟且之事。我那妹妹脸皮子薄,教人这么一说,现在房内闷着头哭呢。”
杨坎闻言一惊,心想这话八成乃是唐画二小姐放出来的,再经人添油加醋这么一传,便成了这般样子,忙解释道:“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你莫信他们胡言乱语。”
紫萝长叹一口气,静默片刻,回道:“我对我那妹妹了解得很,她现在满门心思都是唐凌少爷,怎么也不会做出这些事来。可人言似箭,再好的姑娘也经不得人泼脏水,现在只盼那些流言蜚语能早日停歇下来吧。”
杨坎默然,谢过紫萝之后,坐于床沿出神。紫萝也未多说什么,叮嘱杨坎趁热把饭吃下,便请辞出去了。
紫萝走后,杨坎僵步移至案前,坐下就餐,却只觉早饭味同嚼蜡,全然提不起胃口。虽说杨坎自知未对紫鸢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然今日此等局面也不能说与自己全无干系,心中不免有所愧疚。
整日,杨坎均是心乱如麻,浑噩之中,听得房外有步声传来,开门查看,原是一众家仆跑过,再抬头望去,已是红霞满天之时。杨坎此时好似醉酒一般,头昏得紧,只见那帮下人形色匆忙,不知其中原委,便叫住一名家仆问讯。
那家仆头也没回,边跑边应道:“宗主在宗祠遇刺了,我们要通报各房掌事去。”
“什么,宗主遇刺?”杨坎本身乱如粥糜的脑中更似炸了一般,全然忘记唐天先前警告,径直向宗祠跑去。
到了宗庙门前,只见殿外人头密密麻麻闻成一群,其中却没什么熟识面孔,杨坎也不敢贸然打听,便挤在人中候着,乘隙旁听其言语,道是他们也未进祠中查看,未能听得什么消息。杨坎侧耳听了片晌,总觉有人斜目盯着自己,好似芒刺在背,很不舒坦。
未几,见得唐天掌事前来,杨坎方才想起曾被告诫莫要出门,遂慌忙躲入人群,意欲寻机开溜。不料这唐天整日与那机关奇巧打遍交道,眼力极好,当场便把杨坎揪出,厉声道:“你这厮,哪里出事都有你。”
若按唐天平日性子,此时非要教训杨坎一番不可,然当下正值大事,不觅闲机,故仅训斥其一声便进屋了。杨坎见他未作追究,心中庆幸,暗念唐家之事,趟不得这滩浑水,便未在宗祠多作停留,偷偷回房去了。
杨坎回程路上,迎面遇到唐画从山下回来,想起紫鸢一事,遂上前行礼道:“唐画小姐。”
未及杨坎说完,便听唐画掩嘴笑道:“什么唐画不糖画的,现在要叫人家唐毒。”
杨坎一怔,恍然醒悟原来唐画便是新任毒药房掌事,忙改口道:“唐毒掌事,在下听闻宗主在祠堂遇刺了,你快去看看吧。”
唐毒闻言,脸上媚笑一僵,道:“此话当真?那杨公子我们改日再叙。”
“且等一下。”唐毒正欲离去,却听杨坎叫住她道:“我与紫鸢二人并无什么风月韵事,还请掌事且莫捕风捉影。在下一堡外之人也就罢了,但紫鸢姑娘年纪尚小,这番污了人家清白,教她日后如何见人啊。”
“呦,怎么,你心疼那小丫头了?区区下人,过几天就没事儿了,怎的还能寻短见不成?”唐毒话虽轻佻,面色却阴沉得很,一句话便将杨坎顶了回去,而后碎步趋往宗祠去了。
杨坎无奈之下,只好自行回房,又无事可做,胸中烦闷,便倒在床上,一睡了之。是日深夜,杨坎下榻起夜,躺回床上却再难入睡,干脆搬来藤椅坐于窗边,数着天上星星打发时光。
无聊之中,倏而房上脚步声起,惊得杨坎悚然起座,又听来者轻身落下,降于房前叩门。杨坎犹豫几许,暗想若是歹人相害,恐早破窗而入,便壮起胆来去开了门,只见扉外闪进一黑衣人来,闯入房中。杨坎正要呼救,却被那人以手捂住口鼻,喊不出声。杨坎慌乱之中,却从来者手上嗅得一缕暗香,清幽沁鼻,似曾相识,心中忽地蹦出个名字来:“唐诗?!”
黑衣人竖指轻嘘,示意杨坎莫要出声,而后拉下面罩,露出一张白净娇美的小脸儿来,竟真是唐诗小姐。杨坎未敢作声,只听唐诗悄声嘱咐道:“我怕此地会有暗哨巡查,不便说话,你且随我去处僻静地方再行商议。”
说罢,唐诗将杨坎拉出房外,闭好门窗,问道:“你可会轻功?”
杨坎摇头,唐诗便俯腰道:“那你将手搭我身上,我背你过去。”
杨坎闻言一愣,心想唐诗身材纤小,娇若无骨,自己百十斤的身子岂不把她压坏了,便迟迟未动。唐诗见他磨叽,遂直取其手臂,扯来环在自己身上,而后调息提气,纵身跃上房顶,好似灵猫飞鼯,沿飞栈廊顶轻跃而去,纵身亭台楼角,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杨坎从未行于如此险地,生怕失手跌落,遂使两手紧紧将唐诗抱着。然唐诗毕竟身是女子,杨坎如此环抱,只觉双臂之下温软轻滑,好似深陷温柔仙乡,鼻中扑满少女芬芳,只觉体内似有波涛暗涌,难以平复。唐诗似也察觉杨坎异状,嗔恼道:“你这闷墩儿正经一点,当心我把你摔下去。”
话虽如此,但毕竟唐诗主动要背,自不会将杨坎甩下身去。唐诗背着杨坎一路上行,接连跃过房顶十余处,来到后殿屋脊之上。唐诗放下杨坎,坐地休息。
此时,蟾光轻洒,微雪飘扬,唐诗静坐轻喘,侧映流辉,肤光胜雪,美玉生晕,衬着银鳞飞雪,浑然一幅月下美人图卷,看得杨坎怔然神往。唐诗偏头过来,与杨坎四目相接,忽地双颊染了胭脂,扭回头道:“这里是唐家后殿,我与姐姐小时夜里常来此地玩耍。”
杨坎轻舒一口气来,问道:“不知唐诗小姐深夜带我至此,所为何事?”
唐诗未作回答,却反问道:“今日父亲遇刺一事,你可知道了?”
“已有耳闻。”
“那你觉得此时应是外人所为,还是我唐家之人所犯?”
杨坎略付思忖,道:“宗主遇刺之地乃是宗祠,依在下之见,令尊若与外人会面,断不会在祠堂之中,故唐家人氏与此难脱干系。但我今日未能进入祠内,不知其中状况,故不好妄加定论。”
唐诗点头道:“我意亦如此。今日我去宗祠之中探看,见父亲倒于先祖灵牌之前,乃是背后遭人暗算而死。爹爹武功高强,且素来警慎,而祠堂方圆不过尔尔,如有外人偷袭,怎能瞒过爹爹耳目?故恐是族内至亲为之。”
“可唐家门内之事,为何找我一外姓之人商议?”
唐诗叹道:“唉,这也是情非得已。君不知我唐家上下看似和睦,可暗地里夺嫡争位的勾当却出了不少。眼下族中我能信任的仅有家姐一人,但她近日被提为掌事,恐已遭人盯梢,我才只好求你相助。”
“这……在下谢过三小姐信任,可唐家诸事,我均不熟悉,又遭唐天掌事暗拘客房,如何帮的了你?”
“这你不必担心,我今日已托姐姐相助,她既已接任唐毒掌事之名,若得其相保,纵是唐天叔叔也耐你无何。现今我俩姐妹行事诸多不便,而你只消不违我唐家禁令,大可自行其道。我听闻你与堡中下人处得甚好,若你能从他们口中探得什么消息,还望速速告知于我。”
“在下领命。”杨坎抱拳行礼道。
“谢过慕云公子。你在唐家也有些许时日了,倘是依你所见,此事幕后真凶应当是谁?”
“唐诗小姐心若明镜,想必已有思疑之人吧,不如我们同时说来吧。”
“唐天(唐天)。”二人不谋而合,异口同声道。
唐诗见杨坎与自己意下相合,说道:“眼下爹爹遇害,族中长老可继宗主者唯唐天、唐理二人。唐理大伯年事已高,膝下无子,今宗主更替,受益者唯有唐天一人。且我唐越哥哥就任四堂之中多年,武功高强,若你日后遇得他们,还当多加小心。”
“三小姐所言,谨记于心。”
唐诗又将族中各人出身关系、职务癖好,不分巨细告与杨坎。讲罢,又取出一竹纸图卷交递杨坎,道:“此图绘有唐门内外各房通路,乃我今日手绘抄本,你且收下,以防万一。个中禁地暗道之所我也未尝进入,故在图上仅标入口,你可莫贪新奇擅闯其中。”
杨坎谢过唐诗,又听她道:“今夜万不得已,搅扰了公子,还望见谅。只是今夜一事,断不可告与他人,我那唐天叔叔只道我是闺阁少女,不谙家事,故未加防范。若让其知晓我对他有疑,怕他会对你我不利,切记,切记。”
说罢,唐诗站起身来,舒活一下筋骨,便送杨坎回去了。回到客房之后,唐诗取出一串铃铛交至杨坎手上,说道:“若你寻得什么线索,就将这铃铛挂于门口树上,我若见了,待夜深之时便来找你。”
交代完毕,唐诗退出门外,霎时即消失无踪。杨坎教她折腾了一宿,困倦得很,遂将铃铛放于枕侧,倒头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