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中盆地常年温润,多雨少风,且璧山上下竹海密布,是为毒虫猛兽滋生之地。唐门地处溪谷崖上,谷中低草灌木丛生,蛙鱼相伴,遂常有毒蛇出没,故此谷亦称“蛇谷”。
蛇谷之中,蟒蛇、红蛇、乌梢之流均是无毒,不足为惧,唯要小心崖边树上,或伏有竹叶青蛇,及溪涧河滩之五步蛇,可伤人性命。好在杨坎入山之日,已值冬季,乃毒虫蛰伏之时,故在山中未尝受袭。
杨坎与唐毒二人此行要入蛇谷,却沿山径一路上行,令杨坎大惑不解。杨坎随唐毒来至天工房处,见房外正对一凉亭,以竹木混编而成,吊有铁索悬于山外。杨坎道是新奇,立在台前仰头看着,见悬亭之上设有巨木轮毂,上置铜铃,架于一对丁字立柱之间。轮上缠有铁链,悬吊竹亭。
“看啥子呢,元神出窍了?”唐毒见杨坎呆站着,便一把将他牵入亭中,而后抬臂从井字梁上扯下一条绳来,信手一拉,即听得亭上铃声大作,旋即便有两名天工弟子应声出来,跑至房前另一轮毂处,拔了栓桩,手转轮把松放铁索。杨坎只听檐顶咯吱作响,脚下微晃,惊见这凉亭竟随铁索缓缓降下去了,诧异不已:“我只道京城码头尝有此物装吊货品,不想唐门山中竟能以此穿行峰谷之间,真谓妙极。”
唐毒道他好没见识,笑道:“我唐家妙处可多着嘞,若你看着欢喜,不如日后改姓为唐,以常驻堡中帮姐姐打理事物噻。”
“唐毒姐姐又在消遣我了。”
唐毒轻哼一声,四下望去,见悬亭已降至半山,便侧手将杨坎向外轻推寸许,道:“自此当已无人盯梢,你我不必故作亲昵了。”
却听杨坎笑道:“我道好姐姐,此处四顾无人,迎风待月,岂不更是巫山楚雨、弄玉高唐之所?”
唐毒怔怔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杨坎隐喻,当即往他脸上一揪,啐道:“呸,你这小淫贼,才几时的工夫便学坏了?你且听好,以后只许姐姐我调戏你,你不准调侃姐姐,晓得了么?”
杨坎吃痛,连连称是。不过唐毒也并未动怒,松手之后便捎带用拇指给他轻轻揉了两下,又不知怎的,心中忽想朝他咬上一口,却忍住了。
二人下至谷底,下了竹亭,便见山涧溪流,清明如镜,伴有戴雪枯蒲,白顶苍竹,别有洞天。杨坎随唐毒顺水行了半里路程,即是毒药房下,上任唐毒掌事便是在此坠亡的。
唐毒抱胸立于一侧,说道:“此处崖壁甚是陡峭,亦无松竹遮挡,我那叔叔自山上坠下,早摔的四分五裂,别说查验尸首,就连其人是谁也认不出来。当日我们于此寻过数遍,均无所获,只好收拾些许尸块拿去葬了。况距事发已时隔多日,怕你在此也难有所获。”
杨坎躬腰低头,四下搜罗一番,无功而返,只好坐于溪边,问唐毒道:“你那叔叔既贵为掌事,这唐门地势自应烂熟于心,怎会不明不白跌落谷中?莫非,莫非他是贪杯卯酒,因醉失足的?”
“毒房事物繁忙,大早上的哪有这工夫喝卯酒?况且我唐毒叔叔素来不好饮酒,倒是那唐天掌事闲来喜欢闷上一杯。”
唐毒话不经心,却教杨坎心中一亮。只见杨坎起身问道:“唐毒姐姐,听闻前些日子天工房中也有弟子坠亡谷中,此事你可记得?我听紫鸢说来,这唐天掌事好打骂弟子,莫非是他当日醉酒,手上失了轻重将人打死,再抛尸灭迹?”
唐毒丹唇一撇,满肚子不乐意道:“呦呦呦,你那小情人她人都死了,还三句不离紫鸢呢?哼,你休听她胡说八道,那是上月你未来之时,他半夜跑去火炊房喝酒,醉酒摔死的。当时几双眼睛看得真切,与我唐天掌事可无半点干系。”
杨坎本想以此事为引,顺藤摸瓜牵至唐天身上,不料事与愿违,只好悻然道:“想来此地已捋不出什么脉络,但我俩既来谷中,不如顺道去火炊房之下看看吧。”
唐毒笑道:“你这犟犊儿,去趟也好,但这道路可不顺呢。火炊房需每日采取山泉,故近溪水上游,我们还得回头走呢。”
两人沿石径向上行了一炷香的光景,便到了火炊房脚下。杨坎抬头望去,见此处山体坡势较缓,且崖壁之上有劲松相生,谷底百草丰茂,遂道:“我观此处地势,若有人自崖顶跌落,当借此坡坠滑,中有松柏阻隔,下有草木铺垫,其尸身当不至崩离,不知你们可曾来此见其遗骸?”
唐毒道:“区区学徒,哪值堡中大费周章去寻其尸骸?”
“如此说来,该人尸首当在附近,姐姐你也帮我找找。”
二人在此寻觅了几圈,不得半分踪影。杨坎心下奇怪,抱膝蹲着,自言自语道:“寻了这许久,仍未找到,莫非是被谷中野兽啃食了去。”
却听唐毒接道:“这寒冬腊月,哪来什么野兽,我看这九成是落入溪中,教水冲下去了。”
杨坎彻然,起身顺流寻觅,果在溪边一处石缝找到一具尸骸,忙呼唐毒前来查看。此人已死月余,尸身腐臭肿胀,多处血肉早已液化消失。杨坎嫌其脏臭,便折下一根竹枝,掩鼻拨挑。
此尸口唇业已脱落,杨坎将其头颅拨正,见他生得一对板牙,兀然突出,忽想起紫鸢曾称那天工弟子为“大牙哥哥”,暗想果然不错,说道:“我看此人牙口,当是无误。”
唐毒对此倒不以为然,道:“我看你寻尸寻得起劲儿,还道你有仵作的活,可看你搭手验尸,连看哪儿都不晓得,还是让你姐姐来吧。”
说罢,唐毒夺过竹枝,朝那尸体脖颈着力一戳,将脓液腐肉挑开,再从腰间取出一块香帕,细细拭去血污,使其颈骨裸露出来。杨坎凑头看去,只见他天柱骨处深暗黢黑,惊道:“此处颈骨发黑,当是中毒致死,而非酒醉失足。”
唐毒皱眉将香帕丢掉,抬手一拍杨坎后脑,道:“用你讲那废话作甚,姐姐又不是看不到。你个哈戳戳方脑壳,我小妹将你找来帮忙,你一点儿主意都出不上,就晓得瞎掰扯。”
杨坎脸红不语,又见唐毒面色渐变凝重,沉声道:“我在堡中行事素有不便,恐怕日后也帮不了你许多,望你好生查证线索,莫负我俩姐妹之托。”
杨坎默然,脑中仔细梳理片刻,兀自说道:“既然他是中毒而死,那便可从毒药来源查起,再顺藤摸瓜捉其元凶。”
“唉,我也非未想过如此,但唐门毒药均出于毒药房中,而我那叔叔生前又不知将账本收于何地,还留这一堆烂摊子下来,这教我从何查起啊。”
杨坎眼看摸查出一条线索,却又在此断了,胸中抑塞得紧,只好来回踱步思索,却毫无头绪。杨、唐二人在此留了些许时候,并无劳绩,只好返回悬亭,上山去了。
杨坎回到房中,闷头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暗忖:“今日按唐毒口风,堡中待下人弟子不甚重视,但那天工弟子却遭刻意毒杀,其中必有蹊跷。而前任唐毒掌事乃把守毒药之人,却无故坠崖,似有杀人灭口之嫌。如此,连同宗主在内,三人之死均可串联,但为何那人会谋害紫鸢姑娘?是紫鸢昨晚见了什么东西,还是那凶犯为掩人耳目,栽赃于我?”
杨坎思来想去,虽已大致将事件脉络整理而出,但其中疑团重重,难以深究。困惑之时,杨坎抬眼瞥见床边唐诗所赠铜铃,忽想起还能请唐诗小姐相助,遂取了铃铛,出门挂系树梢之上,便回房去了。
入夜,杨坎用罢晚饭,也未闩门,即靠坐床头静待唐诗前来。过了许久,杨坎仍未候到唐诗前来,自己却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之中,杨坎恍惚听得响动,睁眼看去,见唐诗依旧身着黑衣,潜入房来。
“唐……”杨坎刚一张口,便被唐诗竖指封住双唇,听其悄声道:“我们出去再说。”
屋外,月黑风高,唐诗背着杨坎轻身纵跃,未过多久,便到了后殿房上。唐诗将杨坎放下,自己坐定歇息,口中说道:“我闻你身上有我姐姐所用脂粉香气,她今日又和你亲昵了吧?”
杨坎挠头称是,并将今日紫鸢之死与谷底诸事告与唐诗,听得唐诗说道:“姐姐目察秋毫,聪慧过人,若她也断决不了,怕是只好再辟蹊径,另行查起了。”
说罢,唐诗目观杨坎神色,问道:“慕云公子,你可觉得二姐她生性有些……放荡?”
杨坎闻言,忙致歉道:“不敢。”却听唐诗长叹一声,哀然说道:“其实姐姐……唉,我唐家有些秘事,不便讲与你听,你且信她好了。”
杨坎想是唐门家大业大,族中难免互有龃龉,也未再追问,道:“我本想从崖下寻些线索,可如今时隔久远,已辨不得什么端倪。”
唐诗蹙眉道:“当日我未曾下谷,是唐凌哥哥下山回来告诉我的。他说只在毒药房下寻到些许散碎尸块,无从辨认死因身份,只好当做唐毒叔叔回来葬了。若按他言下之意,莫非叔叔他还没死?”
杨坎道她言之有理,心想若前任唐毒掌事有意失踪,背后原委更是无从考究,只好问道:“既然大少爷也对此心存疑虑,何不把他找来相助?若能多得一人佐理,我等也能轻松许多。”
“我那哥哥虽已着手查探,但他素来行如独狼,断不会与人为伍。你我若去找他,还恐乱了他的计策。”
杨坎闻之虽有不悦,但念及有人暗中协同,心下倒也安定不少。想到眼下毒房之事已入死路,只能从上月天工弟子一事入手,便问唐诗道:“唐诗小姐,你可知当日那天工房弟子毒发坠崖之时,在场见证之人都有谁?”
唐诗略付思忖,道:“此事我略有耳闻,听说当时我唐凌与唐越两位哥哥正在火炊房对饮,他恰巧路过便讨了碗酒吃,若除却两位哥哥,目击者当还有火炊房师傅吧。我大哥说他喝完之后,未过许久便手舞足蹈,跌落山崖。哥哥也不知他是中毒,还道是不胜酒力失足而死。”
杨坎心中自语:“如此说来,我当再去火炊房一趟,找那大师傅问个详细。”
唐诗见杨坎许久不语,即问道:“慕云公子,今日喊我前来还有何事相谈?”
“哦,还有,我道那天工房弟子不名一文,却遭人投毒暗害,甚是蹊跷,便想自他身上寻些线索,不知那人生前物事可仍留堡内?”
唐诗回想片刻,道:“那人刚死未满两月,且正当年关,堡中仍未招收弟子,故其遗物还当留其房内,你我可潜去探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