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鸣彻,百鸟惊啼,又是一日清早,杨坎将昨日所抄门规交与任天佐检阅,接着便去后院习武了。
众弟子正在天井之中操演两仪拳法,却见马教头领着沐讲禅师走将而来。待众人一套拳法练罢,马教头让弟子暂行歇息,说道:“这几日沐讲禅师正巧在馆中做客,我与馆主已同他讲好,让禅师在此多留几日,给你们指教些功夫。”
禅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指教不敢当,久闻大理任氏医武世家,老僧能与诸位后辈互通有无,幸哉,幸哉。”
在场众人早听教头说起沐讲禅师有搏杀猛虎之勇,今日闻得能获禅师指点,皆喜出望外。
沐讲禅师脱了袈裟,众位弟子纷纷散坐角落,拉开场子。只见禅师信步走定天井正中,向四周扫了一眼,而后再次合十曰:“老僧献丑了。”
说罢,禅师起势开练。沐讲禅师所演拳法,名曰“太乙金刚拳”,相传乃是上古时期鸿钧老祖所创,其套路古朴,刚柔相济。只见禅师拳脚四平八稳,力势紧凑,惊、弹、抖、炸虚实之技,迅敏多变,引得四周观者称赞不绝。
待禅师一套拳法练罢,众皆叫好,忽听小皮大声喊道:“马大宝,你跟禅师比划两下子呗。”
小皮话音刚落,便听周围弟子纷纷起哄,让马教头与禅师切磋一轮。马教头见状,忙摆手推辞道:“沐讲大师功力高深,我这连门中武学皮毛都未摸清,怎能与禅师相较?”
“教头不必自谦。”禅师说道。
马教头虽是嘴上自认不如,心中却是痒痒,毕竟沐讲禅师威名广传,能与他切磋一番,虽不能胜,也当获益匪浅。恰好手下弟子起哄的紧,马教头也就顺水推舟,搭手抱拳,向沐讲禅师请道:“既然大家想看,不知禅师可否赐教?”
“哪里,哪里,任家武功精妙非常,老僧粗拳陋腿,还莫笑话。”
“还望沐讲禅师手下留情。”
马教头抱拳说罢,便走至当中,与禅师四目相视。听得一名弟子号令开始,二人随即交起手来。天井之下,二人身形交错,拳脚相迎。只见马教头腾挪闪展,变幻如风,而禅师所使招数,却是直路往返,贴身劲打,身如铁球滚地,出手成圆。
两人接手未打几个回合,禅师便已占得上风。马教头虽技法之上未输几个来回,但于内功修为却相差甚远,拳脚相接之时,只觉碰在金刚塑像之上,手中内息劲力一触即散,泛不起半点波澜。
沐讲禅师心中自然清楚马教头功力倍差于己,故其所用招式未加许多变化,多是直来直去,大开大阖之势。可他一招一式虽是简单,却皆为军中百炼战技,虽无什么繁杂花巧,却招招精要,稳如泰山。
马教头几个回合下来,已是大汗淋漓,虽已使上浑身解数,却像遇上一堵铜墙一般,无从下手。无奈之下,马教头倒退两步,拉开三尺距离,同时凝神聚气,集力而发,随同一声大喝,便有灵虚一指点向禅师腹下气海穴去。
而禅师见其发招,不慌不忙,双手沉肩抱圆,向前推去。话说此式名曰“摩柯无量”,只见禅师掌风如浪,势若摧枯,其雄厚掌力好似万马齐奔,呼啸而至。而马教头所修内力,既不若禅师深厚,又不及其精纯,故他指力迎于禅师掌风之上,顷刻间便已化为虚无。
沐讲禅师一掌推出,虽未尽全力,却也隔着几尺便让马教头连连退却十余步,险些跌坐在地。双方此刻既已分隔丈余,便顺势抱拳行礼,点到为止。
“承让,承让。”
“禅师功力高深莫测,马某受教了。”
马教头虽是早知沐讲禅师武艺高超,但在交手之后,才知其内力雄厚至斯,想来怕是师父与他切磋,若不使出“三十六路封脉手”阻其内息,也难占得便宜。
待禅师稍作休憩,便教众弟子围拢过来,在其所用拳法之中,拣取几招入门招式授与众人。诸弟子师法禅师拳路,步武习练,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听得马教头叉腰笑道:“小伙子们练得不错,今天中午馆主管饭,你们就不必去外面干饭啦。”
“好啊!”众人皆喜,蜂拥跑往饭厅去了。
这济世堂已在大理行医百年,所受诊金虽是不多,也是攒了不少家底。但任氏门风一贯崇勤尚俭,乐善好施,其馆中炊灶事物均由馆主发妻段氏打理。且说今日沐讲禅师光临,也是难得贵客,又于解毒一事慷慨相助,馆主便让段氏操办一桌斋宴,以谢禅师。而门下弟子如杨坎等人,则一同请往偏厅用食。
众人入厅坐定,便有两位师兄去往厨房帮忙端菜。待到饭菜呈上桌来,只见小皮忽地两眼放光,涎液似从嘴中泛了出来:“哇!吃菌子呀,今天有口福啦!”
杨坎不知小皮口中“菌子”所谓何物,便欠身往盘中看去,见桌上菜式多是见过,想来这菌子便是指的蘑菇了。于是,杨坎问小皮道:“小皮师兄,我看这蘑菇与我在江南所见不同,不知这叫什么名字?”
小皮嘿嘿一笑,道:“嘿嘿,这可是好东西呢。这菌子名叫‘见手青’,可是大理山中野菌珍味里最鲜美的。”
“‘见手青’?”
小皮接着说道:“这‘见手青’单看色彩与其他菌子无异,但若用手压在上面,便成了靛青色,因此得了这个名号。而且现在刚刚入春,并非采菌时节,能吃到这等菌子可不容易,非得要将它烘制风干,才能留到现在。”
杨坎听得小皮说罢,心中也是馋虫蠢动,正欲动箸尝食,却听门外传有脚步,重踏而来。杨坎扭头看去,见得任天佐怒气冲冲踏进门来,向杨坎喝道:“杨慕云,你给我出来。”
杨坎心下一慌,不知其所为何事,忙投著起身,出门而去。只见任天佐手拿杨坎昨夜所抄门规,怒道:“我责你罚抄我任家门规十录,你看你这最后两录,抄的是个什么玩意?”
杨坎慌忙谢罪:“弟子知错。”
“拿去重抄两遍,再加罚三录,下午你不用练功去了,抄完之前不准吃饭!”
“弟子明白!”杨坎赶紧接过手抄,正欲往花厅走去,忽听一妇人叫住杨坎,转头看去,却是馆主之妻段氏。
段氏见馆主动怒,上前以白语问其缘由。听得馆主叙罢,段氏劝道:“现在正值吃饭的时候,相公你就别让着伙子挨饿吧,等他吃完在罚抄也不迟。”
“不可,我任氏门风,当知错立改,信赏必罚,他昨日抄录未完,你怎能助他惰怠?”
段氏自知拗不过他,只好嘱咐杨坎道:“那你快去抄吧,这次可莫再敷衍了事。我去为你留些饭菜,待你罚完之后,记得拿去厨房热了再吃。”
杨坎谢过段氏,便往花厅罚抄门规去了,其心中虽是可惜未能趁热品尝菌子美味,但毕竟事由自己昨日懈怠而起,也怨不得其他。
杨坎五录抄罢,已过了两个时辰,早已饿的前胸贴上后背,赶忙将所抄手稿交与任天佐审阅。待任天佐批阅之后,便放杨坎去饭厅用食了。
再入饭厅,见得桌上倒扣一筛筐,掀开看去,正是段氏所留饭菜,有一菜一羹,米线一碗,相较平日伙食,已是颇为丰盛。
眼下杨坎腹中饥肠辘辘,早把段氏所言抛至脑后,也不及将饭菜送去厨房加热,便匆匆大口饮嚼起来。
云南之地,林木繁盛,气候湿暖,乃各类蘑菇宜居之所,而此味“见手青”则在百属野菌之中,最得百姓喜食,故每逢夏日时节,云南百姓成群结队入山采菌,亦是一道风景。
杨坎今日所食见手青,乃是将干菌泡水发涨,再入滚油之中稍加炸制,佐以茱萸姜蒜炒至鲜香而成。菜成之后,便有飘香满院,四邻皆知。杨坎夹得一块放入口中,立觉一股异香散入喉中,好似自己平时吃过万般美食,竟不及其万分之一,道是此等绝世珍馐,本当天上才有,只觉今日尝得此味,便是这趟人间也不枉一遭。
杨坎几口小菜下肚,口中鲜辣无比,便端起手旁羹碗喝下。却说此羹名曰“白玉菌丝羹”,金白交映,点翠生辉。饮入口中,只觉白玉豆腐爽滑圆润,金丝野菌鲜美奇香。杨坎这一口下肚,竟是收不住了,只听“咕咚咕咚”几声,便将大半碗灌入腹中。
此等人间仙味,绕齿留香,真是应了宋人杨万里所作《蕈子》一首,诗云:
空山一雨山溜急,漂流桂子松花汁。
土膏松暖都渗入,蒸出蕈花团戢戢。
戴穿落叶忽起立,拨开落叶百数十。
蜡面黄紫光欲湿,酥茎娇脆手轻拾。
响如鹅掌味如蜜,滑似蒪丝无点涩。
伞不如笠钉胜笠,香留齿牙麝莫及。
菘羔楮鸡避席揖,餐玉茹芝当却粒。
作羹不可疏一日,作腊仍堪贮盈笈。
大快朵颐之后,杨坎嘴里回味无穷,恍觉自己好似喝了几两美酒一般,迷醉其中。待杨坎将碗碟送入厨房洗刷完毕,静坐凳上歇息,口中菌菇余香犹未散尽,仿佛自己置身碧茵之上,有飞萤流蝶环绕左右,真乃云堦月地,人间仙境。
如梦似幻之中,杨坎恍惚听到门外有琴笛之声传来,依稀辨得是两谱古曲,一首似是《梅花三弄》,另一首则为《阳关三叠》。
杨坎心中奇怪是何人在此抚琴弄笛,扶墙出门看去,竟见两个小人儿端坐院中,皆高不盈尺,坐地引弦吹乐。杨坎见得这俩小人,心中却未觉奇怪,反倒饶有兴致走上前来,蹲坐静听。
待两小人古曲抚罢,竟开始拌起嘴来,各说自己技艺更佳,争吵半天,也未辩出个结果来。这是,听得其中一小人说道:“那好,既然你我丝竹之艺分不出高下,我们就以武功来决雌雄吧。”
“好,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两个小人儿就像变戏法一般,收了竹笛玉琴,拔出兵器斗作一团。只见两人一个使剑,一个使棍,兵刃相接,乒乓作响。
杨坎看着心中称奇,不由自主凑上前来观看。而那两位小人却似全然看不到杨坎一般,自顾比武,心无旁骛。而那两人手中所使招式,虽似招招相同,却又变幻万千,是以一招三式,一式三形,一形三变,一变三巧。只见二人身形,好似墨行绢上,如诗如画,通真达灵,教杨坎在旁看入了迷,又似那两人变作了毛笔,恣意洒墨,影书杨坎心卷纸上。
不知不觉,这俩小人已从下午斗到黄昏,犹未分出胜负。而两人武功走势又同属一路,皆以巧攻百变为长,奇招迅灵,幻锋诡影,教人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