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坎已不知在此坐了多少时辰,周边路过之人也全无在意,一门心思目盯他们看着。此时,后院之中学拳弟子均已放课归家,有一瘦小少年蹦蹦跳跳经由此地,搭眼瞧见杨坎在院边角落呆坐出神,心觉好笑,便悄悄溜至杨坎身后,抬手朝他背上一拍。杨坎受他一惊,回头看去,原是小皮。
“小师弟,门规抄完了啊?嘻嘻嘻嘻。”小皮躬身扶膝笑问。
“回师兄,抄完了。”
小皮绕至杨坎身侧坐下,继续问道:“你既然抄完了门规,那为何今天下午不来后院练拳?是不是想偷懒了,小心马大宝罚你蹲坑。”
杨坎方然想起自午后始只顾看这俩小人儿斗乐比武,自己竟一事未做,忙解释道:“在下真是无意偷懒,只是见这两位小人在此比试武艺,心中觉得有趣,便在此地坐看了一下午,把其余诸事全都忘了。”
“两个小人儿?哪有两个小人儿?”
小皮顺着杨坎眼睛向前看去,当然看不到什么小人比武之景,正欲起身向前查看,却被杨坎拉住衣角,悄声说道:“他俩现在打斗正酣,你可莫惊扰了他们。”
小皮转过头来,像盯着傻子一般朝杨坎脸上看了一阵儿,眼珠一转,终于明白其中原委,因笑道:“嘿嘿,我明白啦,你呀,是吃着菌了,哈哈哈哈。”
“吃着菌了?中午不就是吃了菌吗?”
“哈哈,没错,你吃着菌了,哈哈哈哈。”
杨坎不知小皮为何忽发大笑,忙低声劝阻道:“嘘,你可小声点,我看那两位小人儿武功高强,你可莫要惹到他们。”
小皮被杨坎逗得捧腹大笑,倒在地上翻身打了几个滚,只觉肚子都被笑痛了。待小皮笑得没了力气,方才爬起身来,擦了擦眼角泪痕,强忍笑意道:“你说,噗哈哈哈,你是不是抄完门规吃饭的时候,没把菌子热了再吃?呜呜噗哇哈哈哈。”
“是啊,当时我腹中饿的厉害,就直接吃了。”
小皮笑问:“那你可知道馆主夫人为何让你将饭菜热了再吃吗?”
“在下不知。”
“我告诉你吧,这‘见手青’虽是鲜美无比,却是毒菌,若不将它炒熟了吃,是要中毒的。这济世堂中每年夏天均要收治吃菌中毒者五六百人,像你这样把见手青放冷掉吃的,也会中毒。”
杨坎闻言一惊,方才发觉这光天白日之下哪里会有什么小人,忙转身问道:“啊?如此说来,我在这所闻琴乐之声,所见小人比武,都是中毒所致?”
“那可不是,你这是吃着菌了,看见幻觉啦,哈哈哈哈。”
杨坎笑道:“咦,那此种毒菌倒也挺有意思,中毒之后还能看见小人儿比剑,哈哈,有趣,有趣。”
“你可别笑啦!”小皮抬手握住杨坎双肩一晃,道:“这菌子的毒性可厉害着呢,你赶紧去找馆里郎中给你瞧一下,若是中毒严重了,当心你小命都交代在这。”
杨坎见小皮神情严肃,倒不像是玩笑言语,又恍然感到有些头昏恶心,道是刚才全神贯注看俩小人比武,竟未发觉身上不适,忙起身谢过小皮,晃晃悠悠跑去求诊。
好在杨坎所吃毒菌数目不多,而这见手青又经风干炸炒,虽是食用之时业已放凉,但毒性早已减了大半,并未造成大碍。这任家郎中也是常年遇到此类患者无数,听得杨坎报来病因,也省了望闻问切之序,直接给他开了两副药方,教授其服药之法,让他这几日先好生休息。
这郎中所开药方,一副乃是解毒条理之药,而另一方则是泻药。杨坎按其医嘱将药服下,当晚便拉了十几次肚子,直至拉得腹内空虚,面色惨黄,方才消停下来。同寝众位师兄听说杨坎吃菌中毒,皆聚拢笑之。而杨坎此时头晕眼花,又泻得浑身无力,也未管他人如何,倒在榻上勉强睡了。
次日,杨坎睡至巳时方才醒来,众师兄道他中毒体弱,故未喊他起床练功。昨夜杨坎已将腹中所食毒菌排得干干净净,又经解毒调养之后,此时眼前幻觉已是消了,但脑袋依旧有些晕眩,不想做多活动,遂草草下床服药,又出门买了些干粮果腹,而后便卧回榻上躺着了。
杨坎这一觉,又是睡了半天,醒来之时,已经入夜,同铺师兄早已回房安睡,而杨坎确是睡了一天一夜,此刻全无睡意,而脑中昏厥之意也已消除大半,只觉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便悄声起身下床,走出门来透气。
初春夜色,天阶如水,隐涩月辉洒入院中,犹添清冷。杨坎闲庭信步,踱至后院之中,想起今日卧床一天,还未练拳,念得习武之人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遂趁着夜深难寐,走到天井之中,独自演武。
杨坎先是习练了一套两仪拳法,又按马教头所授点穴发力之势练习手形,可他虽说已在专心操练,但昨日幻境所见之景,却依然印刻脑中,挥之不去。
待到一轮套路习罢,杨坎额上已渗出不少汗来,便盘坐地上稍事休息,但脑中却又不禁想起昨日两位小人武功,既是似曾相识,可又从未见过,遂走向墙边角落,挑出一根四五尺的竹竿,再回到院中,依照脑中影像模仿起来。
昨日那两位小人儿所使剑棍招式,虽精妙高深,变幻莫测,但其均是杨坎脑中幻象而成,故杨坎虽仅看了一遍,倒也记得清楚。加之早年身处书院之中,父母健在之时,曾教与杨坎许多练剑法门,虽然杨坎当时未习成套路,加以时至今日相隔数年,亦是忘记许多,但毕竟幼时所学,今日剑法起势将出,其余动作,倒也顺得出来。
杨坎不知不觉已是练了半个时辰,功法渐入佳境,虽是各招各式略显声色,但也舞得有模有样。而杨坎自来任家之前,从未学过一套完整功夫,仅从父母之处习得些许零散招式,故其今夜所仿武功,也未分剑棍,而是将那两位小人各自套路掰开来揉碎了,再拼合一起。此等招法,使在手上虽是奇怪,倒也能一气呵成,飘洒自如,真是畅快淋漓。
杨坎此时所练招式,均是随性而为,心中如何作想,身上便如何操演,直至脑中影像尽数练完,方才停止。杨坎刚刚坐地歇息,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鼓掌称好,转身看去,竟是沐讲禅师,已是不知何时,静立墙角观看许久。
原来杨坎舞竿之时,已是心无旁骛,再假以昨日所食见手青残余毒劲,脑中还是朦胧得很,在此状况之下,竟误打误撞入了天人合一之境,凡尘杂念尽数摈弃,自然没有发现禅师到来。
杨坎见了禅师,连忙起身行礼。只见禅师走近身来,合十赞曰:“阿弥陀佛,老僧平生仅闻任家点穴神功精美绝伦,而今亲身前来大理游学,方知门中剑法亦是高深莫测。今夜老僧有幸亲眼得见,实在佩服。”
杨坎挠头笑道:“禅师谬赞了,这哪里是什么任家剑法,只是在下胡乱挥舞罢了。”
“小施主不必谦虚,老僧这半边耳朵虽是不太好使,但眼力还是有的。你这套剑法看着虽无章法,但一招出手,即变化无穷。说来惭愧,愚虽是一介武夫,适才在旁观摩多时,竟也未瞧出其中奥妙,不知小施主此路剑法乃是师从哪位高手?”
杨坎受得沐讲禅师盛赞,心中不禁暗喜,便将昨日吃菌中毒见到幻觉,直至看到两个小人儿比武一事告与禅师。
禅师听罢杨坎所述,也是又惊又奇,说道:“想不到世上竟有此等奇事!这‘见手青’之毒理我也尝有耳闻,误食之后所生幻觉应是平日见闻之物,你既从未见过此等剑法,又是缘何真空妙有?奇哉,奇哉!”
杨坎听着也是奇怪,道曰:“那两个小人儿所使武功晚辈的确从未得见,但其中有些招法却是眼熟得紧,似与我爹娘所授剑法与昔日故人所使武功,或有肖似之处。”
禅师闻言,恍若醍醐灌顶,当即大悟道:“原来如此,老僧明白了。小施主所使剑法,乃化自从昔所学所见招式之中,再以机缘相助,糅合而成。故此套路虽是无端而来,却生于因果,是以‘万物皆空,因果不空’,阿弥陀佛。”
杨坎听得似懂非懂,又听沐讲禅师继续说道:“小施主,你这路剑法虽是玄妙奇巧,但每式剑招却是松散零碎,不成路数。倘若以之应敌,虽能借奇招暂得上风,但相互拆招之时,怕会露得满身破绽。不过,若小施主不嫌弃,老僧愿凭生平所学,略尽绵薄之力,助你梳理心中招法,以成一家。”
杨坎闻言,大喜过望,忙跪谢道:“多谢师父不吝指点,弟子感激不尽。”
禅师连忙将他扶起,笑道:“小施主不必如此,这套剑法本多半由你所创,老僧仅是稍添润色,交流武学而已,何来师徒之理?况且你这剑法别树一帜,老僧助你完善招式之时,若能窥得其中精要,于我武功亦将大有裨益,若如此说来,我还当谢你才是。”
“禅师真是折煞晚辈了,能得沐讲禅师指点,在下不胜荣幸。”杨坎恭恭敬敬抱拳问道:“只是在下适才舞剑之时,只觉心神俱忘,恣意浪行,全无在意自己剑招几何,不知破绽存于何处,还请禅师指点迷津。”
沐讲禅师笑道:“惭愧,惭愧。老僧年迈体衰,此时本该卧床而眠,实在困倦不堪,怕同你讲不了太多时间,还望多多见谅。若小施主肯稍等些许时辰,可暂先回房歇息,待到明日,再另择佳所相见。”
杨坎闻言,豁然想起此时已是深更半夜,忙请禅师先行回房安睡。二人约得明日黄昏之后,见于洱海之滨,便各自分别,回房休息了。
杨坎回房之后,听得众位师兄鼾声起伏,便悄悄溜回榻上,拥被侧躺,但想起刚才幸得沐讲禅师慧眼垂青,却是满心兴奋,辗转难眠,直到天边泛白才勉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