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大理城中,天色尚未转黑,城内灯火虽未点上,但这灯市却已布置完妥。杨坎先前也曾在京城留宿数年,见这大理灯市相较京师元宵盛景,自是相去甚远,但对馆主大多人等,却算得上热闹非凡。
小皮夹在医馆人群当中,一会儿跑去左边瞅瞅,未过多时便又挤去右边,蹦蹦跳跳未尝停歇。任天佐见他闹腾得紧,便对众弟子说道:“你们这些年轻小伙自己去玩吧,不必跟我们走一起了,夜里亥时之前回馆便可。”
众弟子别过馆主,便各自散去玩耍了。杨坎临行之前,任天佑又往他手中塞了些许铜钱,杨坎推谢不过,只好收入囊中,再行别去。
此时,馆中弟子均已四散各处,杨坎独行街上,正欲寻找医馆伙伴,忽见得小皮嘴里叼着什么东西,颠颠儿跑将过来,将一块肉脯递给杨坎道:“喏,你尝尝这个,可好吃啦!”
杨坎接过肉脯放入嘴中,尝着此物肉感晶莹,甘咸有度,道是越吃越有嚼头,只觉一块下肚,回味无穷,便轻啜一口手指道:“这玩意是挺好吃,我们去给马教头买些尝尝吧。”
却听小皮说道:“这个可是彘肉脯,马教头信的回教,不能吃的。”
“马教头是回教中人?”杨坎奇道:“难怪他整日白衣白帽如此丧气,连他妹妹也是如此。”
小皮又取出一块肉脯,边嚼边说道:“我是听我爹娘说的,马教头家里兄妹六人,五个都信回教,只有老三从小便在朝廷当差,还未得入教。”
“那馆主他们亦是白衣白帽,可也信的回教?”
“不是不是,他们是信白教的,可没那么多规矩。”
“这大理地虽不大,教派倒是不少。”
小皮笑道:“你才来云南多少时日,这边各类番族可多着呢。”
二人正说着,忽听市井之中传有喧闹之声,放眼看去,乃是一群老少汉子,围摆上几张桌凳,在推牌九。
“他们在此设摊聚赌,大理官府都不过问的么?”杨坎问小皮道。
“若是放在平时,他们自然不敢,但今天正值元宵,衙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快活一天便是。哎,我们过去看看吧。”
二人走至跟前观看,只见桌上摆着一堆骨牌,杨坎不懂其中规则,也就瞧个热闹,只是桌旁有一玩牌老者甚是眼熟,想来竟是当日强拉杨坎去往赌坊之人。
那老者见得杨坎前来,倒也不显生分,招手唤道:“呦,小伙你也来啦,坐过来玩两局不?”
杨坎摆手推道:“在下从未玩过此类牌戏,还是不了。”
“嗨,这有啥难的,过来过来让我教你。”
“这倒不必,我在一旁看着便好,兴许能看出些名堂。”
此时,桌旁一玩牌汉子听得老者言语,嘲弄道:“嘿,老段头儿,你今儿个输了多少啦,就你那臭牌篓子还去教人?你看人小儿子都不愿理你,哈哈哈哈。”
“呸,谁说我牌臭的?我那是有些背时,信不信我马上全赢回来。”
小皮在旁皱眉道:“这老头儿你认得?”
杨坎便将当日在大理城中遭遇讲与小皮,又听小皮说道:“这老头儿我好似在哪见过,应是我们太和县人。看他这烂赌如命模样,我们还是少理为好。”
杨坎、小皮正欲离去,却见那老者又输一局,恼羞成怒,大喊道:“不行!怎么又是你赢,是不是你在诈我?”
说着,便见老者信手拾起桌上一只牌九,重重砸在桌上,却听“啪嗒”一声,这块骨牌应声断作两半。
老者见自己将牌九摔断,本能将手一缩,道是自己又闯了祸。可仔细看去,却见这骨牌断面异常平整,恰好将其一分为二,便将两块断牌捡起查看。原来,这块牌九乃是两半方牌拼合而成,中有机关榫卯,故可将其反复拆合,以构新牌。
老者见状怒道:“好嘛,我道怎么今日尽是我输,原来你们暗地出千,快把钱还我!”
说着,那老者愤而立起,抬手便将赌桌掀翻。桌旁几人见得老者发怒,慌忙逃散,而老者抬脚欲追,却被翻倒桌腿绊着,跌撞桌旁凳上,伏地痛呼。
杨坎、小皮见了,赶忙跑去搀扶。只见那老者坐地扶腰,口中依旧不忘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那几个遭瘟的杂毛孙子,我道他今天手气咋这么好,原来在这牌上动了手脚。”
杨坎劝道:“老伯,我早同你讲过,十赌九骗,不赌为赢,你上次着了奸人的道,怎么今天还来赌牌?”
“嗨,我这老头子平时就好这个,若几天不让我出来玩上两把,就浑身不自在。”
“好啦,这些待会再说,先看看你刚才摔伤了没。”说着,小皮掀开老者上衣,见他腰侧已被凳子磕得青紫,忙说道:“哎呀,你这都被磕出淤血来了,我们送你去济世堂里敷点药酒吧。”
杨坎闻言笑道:“今天医馆提早闭门,里面哪还有人?正好馆主他们正在大理城中,我们且带这位老伯去找他们吧。”
那老者听得杨坎要带他去找任家医治,忙摆手道:“诶不用不用,我这磕碰小伤放个几天自己便好了,你若带我去找任家那些小子,教他们知道我在城中赌钱,那还不把我给训斥一顿么?”
杨坎想来也是,当日他手抄任氏门规十五录,其中便有禁赌一条,足见任家对博戏一事深恶痛绝。而任天佑又尝助衙门抓赌,今日若将这年老赌徒送至他们手上,只怕医治完毕便将他扭送官府去吧。于是,杨坎说道:“若你不想去找任家医治也罢,那老伯你可知大理城中可有药房,我去买些跌打伤药过来。”
老者笑道:“这我可熟着呢,你沿此路向前左拐,走上两三百步,在你右手边有一‘百川药房’。你且去那药房之中,买上一副‘镇痛跌打散’,再捎上一瓶红花药酒便好。”
说罢,老者摸出一串铜钱交与杨坎,让他去了。
杨坎购药回来,将药散药酒交与老者。只见老者拆开药散倒在手上,然后将红花药酒滴入少许,使得药散化开,再摸于伤处之上,嘴里倒不忘说道:“我这是跌打淤青,并未破皮,所以单敷这药散并无太大作用,当用药酒将白药化开,以扩散毛孔,才有成效。”
杨坎听他讲得头头是道,问曰:“老伯,你也懂得医术?”
老者笑道:“哎,那可不是,我年轻时候好歹也是个名医嘞,刚才那几个出千的王八孙子,小时候生病都是我瞧的,哈哈哈哈。”
老者敷罢药酒,起身舒活一下肩膀,见得此时夜幕暨垂,华灯初上,便对二人说道:“好啦,我这不是什么大伤,最多两三天便没事了。现在这灯市开了,你们先去玩吧,我再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好玩去处。”
小皮嘟嘴道:“还去赌?你就不怕再被人坑了?”
“嗨,怕输哪能赢呢?你们玩着,我先走啦。”说着,那老者便别过二人,独自走去巷里深处了。杨坎心中虽觉不妥,但念到这老者与自己也并无干系,上次还教他害得手抄两日门规,便也没去阻拦,与小皮回去街上观灯了。
按说大理地处边隅,人烟稀零,但这灯市之中,也是熙熙攘攘。而大理城中,番汉混居,白、彝等族又好拜火,故在花灯之中,也间杂各色人等,手持火把,倒也有一番异族风情。早在京城之时,每逢元宵灯节,杨坎最爱上街找灯谜猜,也总能中得许多彩头,但今夜大理灯市街中,却未寻见什么灯谜,教杨坎心头不禁一丝怅然。
苍山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直映夜空,而灯会盛景,又似灯火银河,横铺城中。又听得原处天龙寺内飘来暮钟阵阵,其声悠然,真乃:
正元入夜春意浓,万家星河落云中。
寒山古寺钟声远,犹唤天龙来弄灯。
二人走马观花,且行且止,沿路也遇得几位师兄,众人在此玩了许久,才各自离去。杨坎、小皮等人回到太和县中,已过戌时。小皮等人并未住宿馆中,故回到县里,便告别杨坎,回家去了。
杨坎独自回到馆中,只觉今日玩得满身疲惫,倒卧床上正欲安寝,兀然想起今日马教头所言,念道今日还未练剑,便起身往后院去了。
杨坎来到天井之中,见馆主房中昏暗,不知是还未归馆,还是已然入睡,正好院中无人,便从墙角挑了一根竹竿,温习剑法。
虽是这“梅花三叠剑”招法已成,但这一招一式却没有什么名号。于是,杨坎一边练剑,心中同时依照剑法走势拟定花名。如是练了有五六招,忽闻墙外似有疾步之声,杨坎心觉有异,便停了手中招式,移步墙边测听。
霎时间,只听得“哒哒”几声轻响,便见一团黑影翻入院中。杨坎大惊,忙直出竹竿,使得一手“剑出寒锋”,直逼来人咽喉而去,口中大喊:“什么人!”
那黑影全然未料此时院中竟然有人,忙退步侧闪,欲再翻墙逃走。可杨坎手中陡然翻腕变招,化出一记“霜花雪影”,剑势迅疾而出,织出一团雪光,转瞬之间便削出十几剑来。
却听那黑影长“噫——”一声,紧而诡然跌步蹬腿,轻巧避开。杨坎持竿进步虚扫,使出一招“暗香盈袖”,不料那黑影竟不退反进,弓身挺入杨坎左侧空档,而后旋肩猛靠,一击便将杨坎撞退十余步来。
此时,接着圆月辉光,依稀见得那黑影面目,竟是今日大理城中那赌钱老者!还未及杨坎惊诧,又见馆主夫妇听得院中吵闹,推门出来察看,见到院中老者,竟齐声呼道:“师父(爹爹)?!”
“师父?”杨坎也是一愣,却见任天佐快步走来,朝那老者拜道:“师父,你出关了?怎么不来告诉徒儿一声?真是万分失敬。”
“唔……嗯,这……”老者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答,而杨坎在旁却已将事情梳理明白。原来,这老者便是济世堂老馆主,平日嗜赌,却苦于济世堂门规严格,只好假称闭关修炼,实则每隔几日便要偷跑大理城中玩耍。
于是,杨坎眼珠一转,便走上前来,替老馆主开脱道:“适才前辈刚刚出关,正在指点弟子武艺,不想惊扰了馆主,还望馆主海涵。”
任天佐闻言笑道:“原来如此,师父能有兴致亲手调教小辈,也是难得,当是闭关多日有所顿悟,可否指点徒儿一二?”
“嗯……嗨,现在都大半夜了,还讨教个屁啊,都回房睡觉去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谨遵师命。”馆主夫妇向老馆主道过晚安,便恭恭敬敬退回房中入寝。
老馆主见已蒙混过关,转过头来朝杨坎嘿嘿笑道:“哎呀,可真吓死我了,还好你小子机灵,哈哈哈哈。”
杨坎揖手行礼,笑道:“弟子不知前辈身份,多多得罪。”
“好啦,现在没事儿了,你也回去睡觉吧。”
老馆主冲杨坎摆了摆手,转身正欲回房,却被杨坎叫住道:“师尊请留步,弟子方才对馆主说正受你指点武功,若师尊不教弟子点儿功夫,岂不要漏了陷么?”
老馆主转头想了片晌,说道:“哎,你这小伙鬼心眼子挺多啊,那行,反正你是我济世堂门下弟子,教你几招倒也无妨,你明日到我房中找我便好。”
“多谢师尊!”
老馆主转过身来准备回房,刚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回头叮嘱杨坎道:“我在大理赌牌一事,你就给我烂肚子里,谁也不许说,知道吗?”
“弟子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