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古道,山水层叠,天高地远,旷然无边。自杨坎与任天佑离了太和县后,已在车上度了些许时日。此番行程,乃是先往重庆,然后二人各分两路,杨坎去往唐门报信,而任天佑则取径成都,守卫分馆。
数日之中,杨、任二人闲暇之时亦在车上相谈甚久,以自叙往事,各聊愿景,彼此也算相合,且有任学斌相荐在前,遂二人便以义叔侄相称。
任天佑乃家中幼子,自小随兄长拜入段素履门下,修习段家武功。师父常赞其天资聪颖,根骨惊奇。未出几载,任天佑武功造诣便已略有小成。
而是年会逢先帝禁武,大理武馆皆悉数查封,段家亦不得幸免。任天佐身为家中长子,便辞过师父,回往济世堂中研习医术,以继先辈衣钵,而任天佑自幼便于行医索然无趣,故经父兄承若,借宿师父家中,闭门学武。
数年之后,段氏门庭衰落,虽有任家时常接济,依旧不免同室操戈,儿女相离,各奔走他乡。任天佐时任济世堂馆主,不忍师父颠沛流离,便将他接入馆中,隔年迎娶其长女段氏,自此任、段两门便成一家。
然而朝廷依旧禁武限兵,任天佐为满师父传武之愿,便与族弟天佑以段氏武功为本,另辟蹊径,创出几套新拳法来,寻常之人勤练数月便可学成。济世堂遂假以强身健体之名广收门徒,并择其优者授予高阶武学。而大理府中虽对此事早有耳闻,但忌于任家行医百年,深得民心,故未追究。
杨坎也将其书院故事说来,与济世堂个中往事,亦有相似相通,是以两人唏嘘万千。
二人来到重庆之时,已至正月下旬。任天佑下车之后未作停留,简单嘱咐杨坎几句之后,便换车赶往成都去了。
杨坎下车之后,便向各处车夫打听去往唐门路径。但问及车夫六七位,均摇头不知。此时,杨坎恍然想到,自己当初误入唐门,乃是跌入山涧之中,被紫萝拾去的,而离堡之日又有车夫在山门等候,故入堡之径,深处山中,就连杨坎自己也不清楚从何走起。
无奈之下,杨坎只好再重庆街中茫然闲逛,只觉腹中饥饿,抬头看得已近正午,便只好先行寻处酒家果腹。
常言有道“巴人善食,蜀人善烹”,这重庆城中各色酒楼鳞次栉比,果有一番天府食都之景。杨坎随意走入一家餐馆,刚要点菜,却摸得囊中盘缠所剩无几,只好叫上一碗白饭,就着腌菜吃了。
正吃着,杨坎忽听身后有人走来,侧眼看去,竟是胡家公子夫妇二人,也来此地用餐了。
只见那两人坐定一旁,要上担担面一碗,老麻抄手一份,另叫了口水鸡、回锅肉各一盘,及茴香毛豆一碟以作零嘴,再来上合川桃片一刀,配以名山蒙顶一盅,吃得甚是考究。
杨坎听完两人点菜,心中暗自嘀咕,道是这二人能有多大胃口,点上这么多菜,而自己则是囊中羞涩,只能干啃咸菜。杨坎想到此处,不禁心中烦闷,抬眼朝那二人看去,恰与那胡公子目光相触,心中恐教他认出自己,赶忙埋头拾箸,连扒拉几口饭来。
虽说如此,杨坎却还是让那胡奢大公子认了出来。只见他起身歪头向杨坎那边瞅了几眼,而后说道:“咦?你不是那天那个,那啥子来着?你是我婆娘老家过来的那谁吧?”
杨坎本是侧偏着脑袋,挡住正脸吃饭,却听得胡奢喊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好转过头来,故装惊异道:“哎呦,这不是胡大公子吗,真是巧了,你也在这儿吃饭吗?”
只见胡奢缓步走上前来,搭眼瞟见杨坎所吃饭菜,脸上不由皱起眉来,道:“你这吃的怎么跟个讨口子一样,来来来,跟我们一块吃吧。”
说着,胡奢直接拉住杨坎袖子,将他拽了过去,又唤小二加了些饭食。而杨坎嘴上虽是推辞,但毕竟口舌之欲难忍,也是半推半就过去了。
待到杨坎入座,见得胡奢将他肥重身子向前一倾,问杨坎道:“哎,兄弟伙,那天你们乘车走后,可有见到我家大姨子?”
杨坎正寻思他是否知晓王姑娘易妆出走一事,抬眼却瞧见胡奢身侧少妇正拼命朝他挤眼,遂强忍着心中暗笑,道:“我们自出发后便未曾见得王姑娘,怎么,她现在不在贵府之中吗?”
只听胡奢叹道:“唉,老子那天还特意找了江南工匠,为她布置新房,以免她嫁来之后思乡念旧,就为这事老子还跟我家这婆娘打了一架。可哪个晓得这新房刚布置完,我那大姨子就找不到人了,我本以为是跟着你们一道走了,可后来我又听说,那小娘们在成都有个相好,八成是逃婚找那小白脸儿去了。诶,这事儿你可晓得?”
杨坎一听此话,便知是王君梅暗中诋毁,道是王姑娘本就从未来过巴蜀,又从何来的什么相好?想来这王氏姐妹面上虽是金兰情深,可争起男人却是毫不留情,哄走姐姐之后,又编出一串瞎话来诬她清白,不禁教人叹然。
想及此处,杨坎侧脸向王君梅意味深长一笑,还未开口,便见这胡大夫人坐立不安,耐不住抢先说道:“那是我家姐姐陈年旧事,他们仅是护送姐姐来此,怎会知道这些?”
其实王姑娘出走一事,杨坎也是没少从中使坏,故他自然不能让王君梅露出马脚,便顺她口风应道:“是啊,王姑娘本与我等非亲非故,怎会将此等秘事告予我们?不过我在路上也曾听她说起,她在成都也有一位故人,若真如此,令夫人所言倒也不无可能。”
“哦,原来如此。”胡奢少爷托腮点头道:“格老子的,看来那小娘们儿果真去找她相好的了。哈麻卖批,看老子找到了怎么收拾她。”
正说着,菜肴已开始陆续上桌,胡大少爷见得美食端来,便抛下心中念想,专心吞咽饮嚼。杨坎提箸用食,却也不忘间或抬头留意王君梅脸上神色,只见她似是自知心中有鬼,全程埋头扒面,不敢直视杨坎。
饭后,胡奢叫来小二结账,算得此顿共吃了四钱银子,可胡奢却只付了二钱,便拽上王君梅走了。起座之时,还不忘转头对杨坎说道:“喂,今天这饭你也吃了一半,这剩下的饭钱你就补上吧。”
说罢,胡、王二人便相互挽着走出门去,留下杨坎一人坐在店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好似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杨坎本当这胡大少爷是要请他吃饭,谁想临了来了这么一出,可毕竟自己也是动了筷子,眼下收账小二又将他盯着甚紧,杨坎别无他法,只好将仅有盘缠之中分出二钱银子,结了饭钱。
付账之后,杨坎将剩余银钱数了一遍,仅留了几枚铜板,别说寻车赶去唐门,怕是连今夜住所也找不到了。
焦急之中,忽见王君梅匆匆忙忙跑回饭馆,原来是相公荷包落在此地忘了带走。待她取完失物出门之时,见到杨坎杵在门外,便走上前去低声说道:“我家姐姐的事你可莫要跟人说起,晓得了么?”
杨坎正愁无处搞来盘缠,怎会错此良机,便将脸一变,嘿嘿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胡夫人既然有劳于我,那……”
王君梅也早是料到他要趁机敲一竹杠,便顺手取下所戴玛瑙手镯,塞在杨坎手中,咬牙说道:“我今日出门未带闲钱,你去将这手镯当了,这可是西域产的樱桃玛瑙,可够你花销一阵了。”
“多谢胡夫人慨然相赠。”杨坎躬身答谢,而后又问曰:“不过关于王姑娘,在下还有一事想问,不知方不方便?”
“有话就说。”
杨坎直起身来,悄声问道:“敢问胡夫人,既然令姐已虽我等离开重庆,自不会与你争抢夫婿,你又为何非要传些无中生有之事,污她声名呢?”
王君梅闻言面色涨红,尖声怒喝道:“这是我们家事,关你什么鸟事?”
杨坎听得王君梅动怒,却依然不紧不慢道:“吾在杭州贵府之中,尝闻令尊自号‘三有老人’,是名欲有,色有,无色有,不知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杨坎负手笑道:“在下曾在书院之时,吾师尝著有一本《渔樵闲话》,书中道曰:‘到深秋之后,百花皆谢,惟有松、竹、梅花,岁寒三友。’若依在下所推,令尊膝下一辈应是以‘君’为辈,‘岁寒三友’为名,可为何这三友之梅却排在兰花之后?莫非……”
“呵,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便告诉你吧。”王君梅冷笑一声道:“我那姐姐是捡来的。”
杨坎虽对此事已猜到几许,却也未料到王君梅如此直言不讳,又听她继续说道:“我那姐姐的事,你若当真要听,我讲给你就是。在我出生不久,有一日清晨,家中下人出门买菜之时,看到地上有一棉布襁褓,里面裹的便是我那姐姐。我家爹爹宅心慈厚,将她养在家中,视同亲生,若非大哥在我出嫁之前将此事告诸于我,怕是现在我还不知晓嘞。”
“此事之后,你便不再与她情同姐妹了?”
“哼,姐妹?笑话。”王君梅蔑笑一声,道:“如今我爹爹死了,她一外姓野种,还想分我王家产业?呵,我那两位哥哥急急忙忙将她赶来我这儿,不就是为了那点儿家产吗?哼,给他们便是,但这胡家大少奶奶我可是坐定了,那个捡来的野种休想和我争抢。”
杨坎听罢,不由心寒齿冷。道是这姐妹情深,竟皆是逢场作戏,若遇及遗产划分事宜,也不免割袍断袖,不留情分。也无怪王家松、竹两位兄弟趁家父尸骨未寒之时,便匆忙将妹妹送往重庆冲喜,其中原委,亦莫出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