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到秋天,陈家明的心里又翻腾开了。秋天是每年一度征兵的季节,对陈家明来说,当兵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也是他惟一的出路。可一想起去年报名当兵的情景,陈家明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去年,他报名参加了体检,身体条件都合格,可到了定兵的时候,却叫别人给挤掉了,等他知道事情真相时,别人都收到入伍通知书了。这个打击对陈家明太大了,使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心里一直很灰暗。
今年,陈家明说什么也得走,他的年龄已经到了当兵的最后底线,错过了这次,他就再没有机会了。
征兵工作的标语刚打出来,陈家明就走进了大队部去报名了。
大队部里静悄悄地,只有会计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翻着一沓纸,右手在算盘上噼哩啪啦地拨着,正在算账。
陈家明走上前去,期期艾艾地问道:“会计叔,你忙着哪。”
会计头都没抬,依旧一手翻账目,一手拨算盘:“有什么事吗?”
“会计叔,我想报个名,参军。”
“姜支书去检查秋收工作了。”
陈家明俯在桌子上,讨好地说:“我知道姜支书不在,我先来在你这报个名。”
会计这才停了手,抬头很认真地看了陈家明一眼:“是家明呀,去年你不是报名了嘛。”
陈家明的心沉了一下,又是去年,妈的,去年要不是姜支书,我都当一年兵了。但他表面不敢露出半点不满,还用一副很谦逊的表情看着会计,说:“去年不是没去成吗,这不,今年又来了,为保卫祖国嘛。会计叔,我想问一下,今年报名的人多嘛?”
会计拉长了声调说:“嗯,已经有五六个了,想当兵的人多呀。”
“会计叔,今年还这么多呀?”
会计瞪了陈家明一眼:“哦,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出息呀?说保卫祖国不假,可那是官话,说白了,谁不拿当兵走出农村做跳板?”
陈家明神情沮丧地说:“那……会计叔,你看我今年有希望吗?”
会计叹了口气,说:“这我哪知道呀?我只是一个会计罢了,具体的事,你去问姜支书吧。”
会计看了一眼陈家明,又开始埋头算账了。
陈家明愣愣地站了一阵子,屋里静寂的都听到彼此的气息声了。陈家明见会计再不搭理他,也觉得无趣,自知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满心惆怅地走出了大队部。
太阳这时已变得毫无热度了,只是像征性地挂在天际,像一个硕大的蛋黄,美丽而诱人。陈家明站在秋阳里,似迷路的孩子,四顾茫然。秋风也极尽温柔,悄没声息地抚摸着陈家明的脸庞,有点冷,还有点硬。
天快黑的时候,陈家明回到了家里。
陈家明的父亲陈德根靠在炕上的被垛上,嘴里不知哼哼着什么,摇头晃脑的,偶尔睁开眼睛,也不知道看在哪里,然后又抚着肚子嘟囔着:“怎么饭还没好?”
看到陈家明走了进来,陈德根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身子往炕里挪了挪,示意陈家明也坐到炕上来。
陈家明脱了鞋,上到了炕上。沉默了半晌,才说道:“爹,今年征兵工作又开始了。我后晌已经到大队去报名了。”
陈德根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盯着儿子说:“咋样?今年报名的人多吗?”
陈家明有气无力地说:“和去年差不多,有五六个呢,我……”
陈德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他看了看无精打采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啥,却到底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家明的妈端着饭进来,见炕上的父子俩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说:“瞧你们爷俩这样子,焉不拉叽的,怎么了,有啥想不开的事?”她把碗放在炕桌上。
陈家明瞅了瞅桌上的饭,又瞧了瞧自己的父母,没有吭气。
家明妈诧异地问道:“家明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一进门就苦着个脸。有啥事你说呀。”
陈德根白了老婆一眼:“你瞎嚷嚷个啥呀,没瞧见心里不高兴呀?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这外面满世界的标语,你就瞧不见?”
家明妈被抢白了一顿,还是没有知道事情的原委,她讪讪地说:“我咋知道这大红标语跟咱家有啥关系呢。”
陈德根“嘿”了一声:“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今年征兵工作又开始了,家明后晌到大队报上名了。”
家明妈一下子眉开眼笑,她转眼去看儿子:“这是好事啊,你们爷俩还苦着脸做啥呀,今年报名的人多吗?”
陈德根没好气地说:“和去年差不多,有五六个呢,你说人多不多?”
家明妈的一张笑脸立马和陈德根一样睛转多云,她不再说话,挨着炕沿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德根撩起眼皮瞅了家明妈一眼:“你叹啥气呢,叹气就能叫家明当上兵啊?”
家明妈瞪了陈德根一眼:“我叹气怎么了?你不叹气,光会吊个驴脸,有本事,你去找姜支书去说说,叫咱家明当上兵呀。”
“你……”陈德根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家明看着自己的父母,烦躁地说:“好了好了,你们就别吵了,吵有啥用?我都快急死了。”
沉默了一阵,家明妈才小心奕奕地说道:“要不,你们爷俩去找找姜支书,今年他不会再有侄子要当兵了吧?兴许这次他会看在去年把家明顶了的份上,让咱家明去呢。”
陈德根瞪了老婆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呀,是姜支书他姨呀,人家顶掉你了又怎样?他还能觉着欠你人情?别做梦了你,姜支书要能理那碴他就不是姜支书了。”
“那……要不,咱们给人家姜支书赶紧买点东西,去送点礼吧,到时也好说话。”
陈德根沉思了一下,也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我琢磨着,咱是得送点东西过去,凭我这张老脸,姜支书说不定还……”
陈家明却挥手打断了他父亲的话:“好了好了,爹、妈,你们先别急着给姜支书送礼,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呢。”
陈家明说的这个办法也是他情急之中想出来的。
姜支书有个女儿叫姜丽萍,和陈家明是同学,只是姜丽萍长得漂亮,又因自己的爹是村里的支书,平时倒是傲气十足的,见陈家明他们压根儿理都不理。但陈家明也知道,姜丽萍只是傲,心地却不坏,更没有她爹那样的霸道和横气,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
陈家明也不知道自己找姜丽萍能有几分把握,可是不找,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陈家明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姜丽萍是姜支书的宝贝女儿,很多事她爹都是依着她的。只要姜丽萍能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给他爹说句话,陈家明至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陈家明这样想着。第二天临近黄昏的时候,在地里劳动的村民收了工都往家里走着。陈家明也在这群收工的人群当中,他的眼睛到处睃巡着,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知道,姜丽萍会在这群人之中。
果然,他就发现那个婀娜的身影,在人群的边缘慢慢地行走着,并不追随着人群。姜丽萍尽管穿着并不耐看的衣服,但陈家明还是觉着那苗条的身材,在夕阳之中,有一种恬淡宁静的美丽。陈家明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身影,他不愿在众人面前喊住姜丽萍,那样的话,会叫人一眼就看清他的目的。他等大伙走到了村街口,村民们都各自往自家方向走时,才小跑了几下,追上了前面的姜丽萍。
“丽萍,丽萍,你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姜丽萍听到喊声,果然站住,扭过头来,见是平时并不怎么说话的陈家明,也不显出惊讶,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陈家明,你有事吗?“
陈家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走的真快。”
姜丽萍笑笑,她知道这是陈家明的借口,自己的速度并不快。但她并不说什么,依旧望着陈家明。
尽管陈家明想了数遍对姜丽萍说的话,可是面对姜丽萍的恬淡,他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他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姜丽萍,很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丽萍,你比在学校时要漂亮多了。”
姜丽萍却并不因为这句话而喜形于色,她淡淡地说:“你喊住我,不会就为了要对我说这句话吧?我没闲心听你说这些废话。”说完,转身就走。
陈家明急了,一个箭步冲到了姜丽萍的前面:“丽萍,你先别走,我真的有正经事跟你说呢。”
姜丽萍停住了,却没有问他是什么事。
“你知道的,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我昨天去报上名了。”
姜丽萍的嘴角微微翘起:“报了就报了呗,那是你的事情。”
陈家明沮丧地说:“可今年想当兵的人还是那么多,有五六个呢。我怕我像去年一样没希望啊。所以,我想……”
姜丽萍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想干啥?当兵的人多关我啥事呀?”
陈家明被姜丽萍竖起来的警觉吓住了,他本来已经冲出口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想我要不说出来,希望就是零!去年错过了,今年再错过,也许这一生就再没希望了。他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把话吐了出来:“我想……请你……帮个忙。你爹是大队支书,你能不能……帮我给……你爹说说……”
姜丽萍把头一扭,干脆利落地说:“我爹是支书,我又不是支书,你找我没有用。”
陈家明的心像坠了铅块似的直往下沉,他不甘心,继续说道:“我们同学一场,你就给你爹说说,看……”
姜丽萍又一次打断了他:“我爹咋会听我的?要找你去找我爹吧。公家的事,我是从来不掺和的。对不起!”,说完,她绕开陈家明,头也不回地走了。
02
陈家明在后面喊道:“哎……丽萍……”
姜丽萍却再没停下,她的脚步匆匆忙忙的,与刚收工时的那份从容截然不同,就好像陈家明一直跟在她后面追着她,她要尽快躲开他似的。看着姜丽萍疾速远离的背影,陈家明愣了好长时间,连这个他抱以最大希望的希望就这样还没鼓起来就破灭了,而且破灭得连碎片都没有。唉,原本就是连希望的影子都没有的,他却偏要以为是希望,现在,他只是真实地看到了那份虚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希望的碎片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他的意识才恢复过来,夜幕已经降临了。
到底是秋天的夜晚了,有了凉意。穿得有些薄的陈德根和陈家明从家里出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夜空很亮,几颗清冷的星星寂寞地闪烁着。陈德根和陈家明手里提着两只鸡和两瓶子酒,向支书家走去。
到了支书家门口,陈家明就觉得脚下铅重一般,突然停下不走了。
陈德根推了儿子一把:“停下干啥,进去呀。”
陈家明有些气短地说:“爹……我……”
陈德根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不想见到姜支书家的……丽萍。”
陈德根想到儿子遭到姜丽萍拒绝的事,知道儿子是抹不开这个脸了,压低了嗓门说:“你怕啥呀,这就是求人的事。丽萍她拒绝了你,咱这次来求她爹,她还能把你吃了?”
陈家明把手里的东西往父亲手里塞,人却直往后缩:“爹,她是吃不了我,可我……不想再见到她,我不想让他再看我的笑话。爹,你还是一个人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陈德根向四周看了看,幽黑的周周没见一个人,他抖抖身子,把一身的寒气抖落在地上,顿了顿才说:“没出息的货,好,你就在这里等着爹好了。”
陈德根把儿子塞过来装酒的网兜接过来,费力地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颇为豪迈地跨进了姜支书家的院子。
一进门,姜支书正斜靠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到陈德根进来,姜支书掀了掀眼皮,看到陈德根正打着转转,不知道将手里还在挣扎着的鸡往这屋里的哪个地方搁呢。他皱了皱眉头,没理会陈德根。
姜支书老婆赶紧过来接过陈德根手里的鸡,一边往屋子里让,一边说:“乡里乡亲的,你看你来就来了,还带这玩意干啥呀?”
陈德根弯着腰,努力地笑着:“嗨,也没啥好东西,家里养的几只老母鸡,杀了给支书补补身子,支书为大家操心,费身子呢。”看支书老婆出去了,他才转过来身子:“姜支书,你忙着哪?”
他说时把手里的两瓶子酒重重地放在姜支书面前的炕桌上。姜支书这才转过脸来,很认真地看了看桌子上的两瓶子酒,又看了陈德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啥事呀?”
陈德根紧张起来,一紧张,脸上的笑就十分不自然起来,肌肉都抖得跟风吹得树叶一样摇晃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支……书,今年征兵工作又……开始了。”
姜支书拿眼角瞟了一眼,鄙夷地说:“这还用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