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到了应征入伍名单公布的那天,陈家明早早地就赶到了公社。公社大院外面已经挤满了前来观看的年青人。名单在大院外面的墙上贴着,大红纸上写满了应征入伍人员的名字,拥拥挤挤的一大帮人围着观看,有从外往里钻的,有看完往外挤的,有兴奋得手舞足蹈,有寻不到自己的名字一脸失落的,还有年龄不够或超了岁数看热闹的……在那张象征着前途和光明的红色纸张的前面,或悲或喜。
陈家明被挤在人堆里,急切地在那张耀眼的红色纸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他一个一个名字都念出声来,生怕不念出来,自己就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名字给漏过去:“张根宝……陆唤武……杜怀山……咋没有我的名字……”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陈家明的头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嗡”地一下胀大了,他的心像被摘下来扔进了冰窖里一般,冷到了极点。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那红色太耀眼,晃花了他的眼睛,把自己的名字漏掉了。他不甘心,又往前挤了挤,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呆立在人群中,任凭被拥挤的人群挤过来挤过去,额头上渗出了汗他也没有感觉。
陈家明是满怀希望,以为今年的入伍名册上,自己必定会荣登榜上。这下完了,希望又破灭了。
一脸失落、沮丧、懊恼和焦急的陈家明失神地望着那张大红纸,大红纸像一张笑脸,灿烂地对他笑着,对他的失望毫无感知。陈家明垂头丧气地挤出了人群,哭丧着脸在人堆后面站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往家里跑去。他要把这事赶紧告诉他爹,叫他爹再想办法。
陈德根一听儿子当兵的事黄了,急了,和儿子一头汗水地跑到了公社,他要找武装部,问儿子的事到底是咋回事。进了公社院子,在挂有“武装部”牌子的办公室前停下,听到屋子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父子两人站住,相互看了一眼。
在路上的时候,陈德根是满心的愤怒,心想只要看到武装部长,他就一定要上前去理直气壮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决不胆怯,更不退缩。但是一旦站在了武装部的门口,陈德根鼓足的勇气又慢慢地退却了,这毕竟不是在家里面,在家里他想要咋样还不就咋样,可在这里,谁会理他呀。
陈德根目光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他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用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四周:“家明,要不,咱们去找部队上接兵的首长问问,这个武装部长我去年找过,可不好说话了。咱们要直接问他,让他一口回绝,下面可不就不好说话了吗?”
陈家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迟疑地说道:“爹,当时部队首先说只要我体检过关就要我,那会不会是我的身体不合格吧?”
陈德根一听就更心虚了,他想了想,说:“如果是体检不合格,武装部长就更有话说了,家明,咱不能这会找他,先到公社医院去问问情况吧。”
陈家明点了点头,和父亲到公社医院一问,陈家明的身体没有问题。看来这事又叫别人做手脚了,陈德根这次变聪明了,他不想去找武装部,而要直接去找接兵的干部。
父子俩来到公社招待所,来到方指导员的房门口。陈德根推开半掩着的门,看到里面有不少的人。方指导员就站在桌子前,正在耐心地给房间里的几个人说话:“我说老乡们,体检不合格,我绝对不能松口,这是犯纪律的事,我是个军人,军人就得遵守纪律,不能干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干的。大家想入伍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这是为部队招兵啊,说大了是为保家卫国,往小里说,我总不能把身体素质不好的人放到部队里去呀。”
方指导员说得是言词恳切,但几个人固执地缠着方指导员。
看到陈德根父子俩,方指导员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笑,问有什么事。
陈德根见方指导员面善得很,这时也顾不得房子里其他的人都看着他,就急切地说:“这位部队的首长,我儿子身体可是合格的,我们刚到公社医院去查了,可公社大门前面的红榜上没有我儿子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过来问问首长,首长还称赞过我的儿子呢。”
方指导员一愣:“哦?那,大叔你是哪个村的,你儿子叫啥名字?”
陈德根忙把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陈家明拉到自己的跟前:“首长,我是始原的,这是我儿子,他叫陈家明。”
陈家明羞怯地冲着方指导员笑了笑。
方指导员一看陈家明,想起在登记处写诗的那个年青人来,“噢,是那个会写诗的陈家明啊,我知道知道,快过来。”
陈家明有点不知所措,陈德根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到方指导员的跟前,憨憨地说:“首长好!”
方指导员微笑着说:“别叫我首长,我姓方,按部队的称呼,就叫我方指导员吧。”
“方——指导员。”陈家明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
方指导员笑着点了点头,又别过头去看着前面来的那几个人:“咋样啊,老乡们?我还是那几句话,身体不合格的,说破天都是不行的。大家还是回去吧。”
那几个人相互看看,又看了看陈家父子,才磨磨蹭蹭地走了。方指导员把他们送到门口,小站了一会儿,这才回过身来,把门关上。他伸出手对陈德根父子说:“坐,坐。陈家明,会写诗的陈家明我记着呢,我看了你的体检表,身体没问题啊,榜上咋会没有你的名字呢?”
陈德根一听更加着急了:“你看你看,连首先都不知是咋回事,这下可咋办呢。家明体检都合格呢,咋就会没有他的名字呢?”
方指导员说:“先别着急,你们去找公社武装部问过没有啊?”
陈德根说:“还没有。武装部那门槛可高,我们不敢随便去问呀。万一人家随便找个啥借口把我们打发了,我们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可不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了吗?这不就把我儿子的前途给耽搁了嘛。所以我们就直接来找部队的首长问问情况,首长你是个好人,应该不会骗我们的。”
方指导员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也不知道武装部那里是咋弄的?明天我去公社武装部,帮你们问问情况。”
陈家明和陈德根互相看了一眼,陈德根小心奕奕地问:“方指导员,你看我们家明还能当上兵吗?”没等方指导员说话,他就又自顾说了下去,“方首长,你不知道情况,我们家明去年就验上兵了,可始原就一个名额,支书硬把名额给了他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侄子,家明就没有去成,他今年已经十九岁,错过了今年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俺们庄稼人,没有别的出路,家明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上过高中,也算是有文化吧,听他说,那天体检时,方首长你都看上他写的啥歌了。首长,我求求你,你就帮帮我家家明吧,这孩子到部队上一定会听首长的话,当个好兵的……”
陈德根说得很动情,几乎都要声泪俱下了。方指导员听了心里也很是感动,他认真地对陈德根说:“大叔,你别说了,我也是庄稼人出身,知道庄稼人的心思。陈家明同志我是看上了,至于公社武装部为什么要卡住他,我也不知道是啥情况,不过你们放心,我明天就去问明原因,一定把陈家明同志争取上。”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直守在公社里的陈家明跑回家来了,兴冲冲地奔进了自家院子,高声喊叫起来:“爹,妈,我回来了。”
陈德根手里拿着烟锅和家明妈从屋子里急冲冲地跑了出来:“咋样了?咋样了?”
陈家明兴奋地手舞足蹈:“爹,妈,成了,成了,我当兵的事成了!”
陈德根一听,大舒了一口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仰天吐了出来,这才高兴地说:“我说能成吧!你妈还不信。方首长有真本事呢,咱以为是再也没有希望了,人家方首长硬把家明的事办成了。好人呀,好人!”
家明妈也激动地揉起了眼睛,笑着说:“我咋不信了?是你自己提心吊胆的,这不,连工都不上了,在家等着呢。”
陈德根拉着陈家明的胳膊说:“家明,你快给爹妈说说,这里面到底是咋弄的?方首长用的是啥法子又给你把事情弄成了?”
陈家明笑着,很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说:“爹,我从早上到这会儿还没有吃一点东西,都饿得撑不住了。你们让我先吃点东西再说,好吗?”
家明妈赶紧说:“快快快,饭早就做好了,你爹一直等着你回来吃呢,快进屋子,吃过饭再说也不迟。”
到了饭桌上,陈家明端着碗,手里捏着筷子,却不动,他兴奋地看着爹妈,说:“爹,妈,你们猜猜看,公社武装部长为啥要卡我?”
家明妈嗔怪道:“咦,这孩子,刚才不是说都饿坏了吗,怎么这会儿又不饿了?”
陈家明嘻嘻笑着,揉揉肚子说:“这一高兴我又不觉得饿了。爹不是让我一大早就去公社院子里等吗,方指导员一来,他叫我跟着他去了武装部,一进门,方指导员就问名单上咋没有我陈家明的名字。那个武装部长说,今年名额少,始原去年走了一个,今年就不给分名额了。方指导员说那好吧,名额分配的事我们部队不插手,现在我只想看看部长分配的花名册,这总可以吧。部长说,可以可以,这征兵的事本来就是地方配合部队的事,方指导员咋能不看呢,我本来打算等这面忙完了,就给你送过去看的。部长把花名册递给方指导员,方指导员翻了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和花名册上对照起来。原来人家方指导员把今年要当兵的每个青年的情况都记在本子上了,武装部长一看就慌了,忙给方指导员让座倒水,还不停地给人家讲他当兵时候的事,想把方指导员的注意力分散开呢。
人家方指导员咋能叫一个小小的武装部长糊弄住呢,他一边嘴里应酬着,一边把花名册上的人名和自己小本本上的对着,问题这会儿就出来了。方指导员指着蘑菇村一个叫杜怀山的,对部长说,这个杜怀山视力不合格呀,名册上咋就上去了?部长一听,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凑过去看了看,又从一堆体检表里抽出杜怀山的那张,对方指导员说,这不,杜怀山体检表上没写呀,医生在上面写着合格啊。方指导员微微一笑说,是吗,可我本子上记着的却是不合格,看来我得去一趟医院,和医生再好好核实一下了。部长这下慌神了,回过头来把我往外面打发,我看着方指导员,方指导员对我点了点头,我就出来了。站在门外面,我听他们在里面说了好长时间,我等得心里那个焦急呀,都没法说了。过了半天,方指导员终于拉开门出来了,他微笑着对我说,陈家明,你当兵的事妥了,你回去准备吧,政审一完,就等着穿军装,跟我走了。哈哈,爹妈,就这样,我可以当兵了。”陈家明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才端起饭碗,呼啦呼啦往自己的嘴里扒拉着饭。
陈家明连比带划,说得神采飞扬,陈德根听得简直就有些惊心动魄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出了一口长气:“我的天呀,人家部队的人就是厉害,方首长几下就把那部长给整得无话可说了,咱真得要好好谢谢人家方首长才是啊。”
家明妈一听,这次磕都没打一个,立马接过话碴:“是呀,是呀,我这就去闺女家把那几只老母鸡抓过来,给人家方首长送过去……”
陈家明笑得一口饭差点喷出来。陈德根瞪了家明妈一眼:“算了吧你,就知道那几只老母鸡。人家方首长家又不在这里,送鸡叫人家咋弄呢?要送,就送点好的,我说老婆子,你就回趟娘家,找家明他老舅借点钱回来,多借点,咱点像样的东西,给人家方首长送过去。”
没等他妈说话,陈家明赶紧阻止:“爹,妈,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干,我看人家方指导员不是那种人,送了东西说不定反而惹他生气了,又不要了我呢。”
陈德根吧嗒着吸着烟锅道:“家明说的有道理,我也看人家方首长不是这种人,咱把东西送过去,真别把事情搞砸了。要不,等那啥政审完了,咱再请人家方首长来咱家坐坐,吃顿饭总可以吧?”
家明妈着急地说:“还等啥呀?今天就叫过来吧,我这就去准备,别到政审时又叫别人捣了鬼。”
陈德根自信地说:“放心,政审不会出啥问题,咱家世代贫农,这要过不了,还能有谁可以过呀?”转过头对陈家明说,“家明啊,你妈说的也对,你就去一趟公社招待所,咱今儿个就请方首长吃饭。”
陈家明一边吃饭一边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今儿个不行,人家方指导员到先锋公社了,听说他还管着先锋公社征兵的事呢。”
家明妈说:“那他啥时候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