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明头也不抬地说:“可能得在先锋公社呆几天吧。咱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始原大队部的办公室里,烟雾迷漫。武装部长正和始原的姜支书、会计等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武装部长猛抽了一口烟,忿忿地说:“姜支书,想不到你们村的陈家明还挺厉害的。”
姜支书一愣,瞪大了眼睛道:“怎么了?”
武装部长生气地从鼻子“哼”了一下说:“今年我们把他给刷下来了,可想不到他还挺有能耐的,居然做通了部队接兵的方指导员的工作,方指导员坚决要接陈家明走,还当场给我个下不了台……”
姜支书吐了一个烟圈,不高兴地说:“是嘛,这陈德根还有这本事?我倒是没看出来。”
武装部长说:“可不是吗,那天方指导员就带着那小子一起去质问我,叫我很难堪啊。这不,人家要当上兵了,我只好亲自来搞他的政审了。”
姜支书听懂了武装部长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武装部长见姜支书沉默不语,有些不满:“老王啊,我和你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哪一年弄的人,我没有给你弄上啊?”
姜支书笑着说:“我咋能不知道呢,你一直够兄弟。”
武装部长把抽了半截的烟拧死在烟灰缸里,看着姜支书说:“陈家明这小子可把我的那个人给顶了……”
姜支书摊开一只手,为难地说:“现在都政审了……”
武装部长弹掉吸得很短的烟屁股:“我就不信,这陈德根家就没有点别的啥事了?”
姜支书想都没想就说:“人家可是世代贫农呀。这咋办呢?”他给武装部长递过去一支烟,点上火后,看看武装部长,对一旁的会计说道,“你也好好想想,陈德根就没有一点政治问题?”
会计放下了翻了半天的账本,沉思着。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来:“我记起来了,八年前,陈德根的老婆参与过偷窃生产队的苞米棒子,可这……算啥事呢?那时候,大家都饿得撑不住了,哪家哪户的人没有偷过呢……”
武装部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陈德根的老婆可被当场抓住过?”
姜支书不紧不慢地说:“抓是抓住过,可抓住的人多了。”
武装部长并不在意别人的被抓,他现在要的只是跟陈德根有关系的人:“当时,有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
会计说:“有啊,只是不知放到哪里了。”
武装部长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兴奋的两眼放着光,在光线幽暗的大队部就像两盏灯似的,他兴奋地说道:“这不就成了,快快,你赶快找找。不管放在哪里,都要把它找出来。”转过脸来对姜支书拉着腔调说,“姜支书,咱们可不能把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送到部队上去啊,这不是给部队抹黑嘛,送出去,人家还不说咱们始原的干部把关不严,这也对你们造成不利的影响嘛。”
姜支书对陈德根有了部队的关系心里本来也很不舒服,此刻听了武装部长的话,也来劲了:“对对对,违反原则的事,我可是从来不做的,我可是个老党员呢。”
几个人如释重负地笑了。
05
陈家明当兵的事,又叫政审关给卡住了。陈德根得知了这个消息,一脸怒气地进了家门。
正在院子里一心拾掇菜的家明妈背对着他们,也不知道父子俩进了门。陈德根奔过去,飞起一脚把老婆旁边收拾好了的菜篮子踢翻了,里面的菜被踢飞了,落得满地都是。
家明妈站起了身子,又惊又气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把菜篮踢翻了干啥?”
陈德根抬手一个巴掌打在老婆的脸上:“踢翻菜篮子怎么了?我还要你的命呢,都是你你弄下的好事,硬是把家明当兵的事给弄泡汤了。你现在还装没事人一样呢。”
家明妈被陈德根一个巴掌打得刚要骂,听到他说的这番话,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一把拽住老头子,一脸恐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家明当兵的事咋又有变化了?部队首长不是给他定好了吗?你咋说叫我弄没了呢?我今儿个都呆在家,哪儿也没去,啥话也没说,咋就叫我给弄没了呢……”
陈德根一把摔开她的手,狠狠地跺了跺脚,指着她,流着泪吼道:“都是你这个老娘们干的好事!你……你八年前偷了生产队的苞米,人家政审时,把你儿子给刷下来了!”
家明妈一听,惊呆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半天才惊叫地了一声:“天哪!这……是啥事啊……我……”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像受了启发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似的,陈德根向前跨过去,一把把老婆推倒在地,照着她就打,边打边哭,连哭连喊道:“我叫你偷,我打断你的手……”
这时,跑回家来的陈家明见此情景,冲上去抱住了他爹的身子,陈德根的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痛得他呲牙咧嘴的,却仍不放开:“爹,你干啥呀?你不要打我妈,你打我妈有啥用?这能怪我妈吗?”
陈德根狠狠地推开儿子,把儿子推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不怪她?不怪她怪谁?她要不偷苞米你能被刷下来?我……”他猛地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呜咽着。
陈家明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几下他爹,拉不动,又受不了这种凄凉的场景,抹了一把泪,干脆拉开门,跑出了家门。
家明妈还在一边哭泣一边说道:“我——偷苞米——还不是为了不饿死你们——爷几个……那年月,有几个人不偷……”
陈德根听得更加烦乱,见儿子跑了出去,就又跳起来往老婆身上挥着拳头:“你还嘴硬,我叫你嘴硬!”陈德根打得更厉害了。家明妈却止住了哭,不躲也不还手,任陈德根打着。
陈德根打累了,坐在地上,更加伤心地大哭起来。
家明妈一声不吭,躺卧在地上,悄悄地抹着泪。
天黑了。陈家明还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去年他体检合格,名额让人顶了,今年体检合格了,却又叫人做了手脚,好不容易让部队首长争取来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却又来了个政治上有问题。究竟什么是政治啊?难道几个苞米就足以改变他的人生?他仰望夜空,浩瀚的夜空宽广无沿,却寂寞得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无言的沉默伴着他,感受着他内心的痛苦和焦虑不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想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他希望面前有一条通往遥远的路,能够让他一直地,一直地就这么走下去,直到把他所有的记忆都走成虚无。
家明妈喝农药自杀了。
幸亏陈德根发现的及时,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经过医生的一番抢救,家明妈还是从死神那里要回了魂魄,她刚睁开眼睛,就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白沫水,医生护士这才舒了一口气,围着家明妈,有给她端着盆子的,有按着她胸口的。家明妈吐完了,脑子也清醒了,她痛苦地喘着粗气,哭开了:“让我死吧……你们救我干啥呀……我哪还有脸活呀……我把儿子都害死了……”
医生和护士莫明其妙地相互看看,说:“你别闹了,你差点就没命了,还嚎个啥呀,刚醒过来,就好好歇歇气吧。你老头和儿子都在外面等着呢。”
家明妈一听,眼神中立马充满了莫大的恐惧:“不不,我不想活了,你们叫我死吧……”
“还死什么死,死过一回还不够啊。够折腾的了,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也把大家伙儿折腾得够呛。咱别折腾了,好吗?”被护士叫进来的陈德根一进屋就说。
家明妈一看陈德根,不吭声了,满脸泪水地低下了头。慢慢地,她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陈德根和独生子坐在病床前,都愁眉苦脸地。陈家明软软地靠在床边,两眼无神地望着洁白的病房,对于未来,他已经没有一点信心了。
陈德根可怜儿子,他看陈家明两眼直发愣,脸上一直挂着疲倦之气,就轻声地对儿子说:“家明,你别怪你妈,要怪……就怪没本事的爹吧……要是你爹能像姜支书那样风光,别说当一个兵了,十个兵我也让你去了。现在,咱……”
陈家明的心难受得厉害,一直推着他往前走的爹,如今竟被迫说出这样心酸的话来,他强忍着要溢出来的眼泪,阻止着陈德根:“爹,你别再说了……我不怪你们。这都是命,命里注定我是不能当兵的。”说完,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飞了出来。
陈德根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心痛得都绞成一团了。他抱着头,坐在一旁沉默好久。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着他儿子道:“家明,你在这看着你妈,我……出去一下。”
陈家明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看着父亲担心地问道:“爹,你干啥去呀?”
陈德根一边疾速地往外走一边回答:“不干啥,我就想到外面——走走。”
陈德根出去了。陈家明看着睡着了的母亲,泪水又涌了出来。
武装部的办公室里。武装部长拿着名单念名字,武装干事在埋头填写入伍通知书。
陈德根像一阵风似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武装部长和武装干事被吓了一跳,同时抬起头来,看着闯进来的陈德根。
陈德根对武装部长点了点头,又对武装干事点了点头,他伸长脖子看了看武装干事面前的大红的入伍通知书,讨好地说:“部长,你们都忙着呐?”
武装部长皱了皱眉头说:“你来干啥呀?”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陈德根一见武装部长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武装部长面前,哀求道:“部长,我求求你了……”
武装部长受惊似地猛地站了起来,向旁边跳了开去:“陈德根,你这是干啥呀?快起来,快起来!”
武装干事过来要扶陈德根起来。陈德根拔开武装干事的手,身子往下坠着,不起来,眼泪汪汪地说:“部长,求求你,叫我儿子去当兵吧……孩子他妈因为八年前偷过生产队的苞米,坏了儿子当兵的事,她喝了农药都差点……死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可我儿子他没有偷啊,你就看在孩子他妈寻死的份上,让我儿子家明去部队吧……”
武装部长指着陈德根,气愤地说道:“陈德根,看你这话咋说地,公家的事都有个原则呢,你孩子他妈寻个法子要死,我就不讲原则了?这样的话,以后别的人都拿寻死来要挟我,我还要不要工作了?还要不要原则了?你快起来,别赖在地上,叫公社领导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一个老百姓咋样了呢。”
陈德根哭泣着说:“部长,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武装部长手足无措了:“你……你咋这样呢?”又对武装干事说道,“快,快把他拉起来,别叫他在这给我弄这事。”
武装干事就用力往起拉陈德根,陈德根被拉起半个身子,他往下坠着,又跪了下去,反复几次,陈德根哭出了声。
正在这时,方指导员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这情景,方指导员震惊了,他紧走了几步,上前去扶陈德根:“陈大叔,你这是干啥呢?快起来,快起来,别这样!”
陈德根见了方指导员,如同见了最亲的亲人一般,咧着嘴哭道:“方首长,你……来了,我……我家家明的事,你可要给我作主啊!孩子他妈……都喝农药差点死了……”
方指导员说:“陈大叔,你快起来,起来说话,我早上刚从先锋公社过来,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快起来再说吧。”
陈德根却强硬地说道:“方首长,你不给我作主,我就不起来!”
方指导员硬是把陈德根拉了起来,帮着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陈大叔,你还是起来吧。你儿子当兵的事,会有个公道的,你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部长同志,你说是不是呀?”
武装部长斜着拿眼瞅了瞅,没好气地说:“是!是!方指导员,政审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指导员不紧不慢地说:“部长同志,你说的对,可政府也会为群众主持公道的,陈家明的政审究竟通得过通不过,咱们也别在这里争了,我看还是提交到公社党委去吧。”
武装部长不语。
方指导员又对陈德根说:“陈大叔,你先去医院护理你老伴吧,你儿子的事,我会和部长一起去找公社领导的,让公社领导来公正地裁决这件事吧。”
陈德根抹了把泪,疑惑地问道:“这……成吗?”
方指导员坚决地说道:“陈大叔,你要相信公社党委、政府,你老伴八年前偷拿了生产队的几株苞米,你儿子就因为这当不成兵了,那这兵就都征不成了,过去的那个年月,为了不饿死人,谁家里没有拿过生产队的几株苞米?这咋能跟政治扯在一起呢。大叔,你先回去吧,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的。”
陈德根泪水涟涟地,被方指导员送出了武装部的办公室。
在方指导员的努力下,陈家明终于拿到了入伍通知书。陈家明穿上了军装,像一只从乡村放飞的鸽子,飞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