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指导员翻了个身,对连长说:“还没呢?怎么,你也睡不着?”
连长摸索着找到烟说:“起来抽支烟吧?”
方指导员爬了起来,靠在床头上。连长递过去一支烟,指导员接过,在黑暗中点上火。
连长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老方,现在都六月份了,咋还不见一点动静呢?”
方指导员在黑暗中无可奈何地说:“再等等吧,出不了六月份,就会调整的。”
连长轻声叹了口气说:“如果这次调整不上,年底我肯定得转业了,哪有连长干五年的?”
方指导员也叹了口气说:“要不,你去找一下政治部副主任政委,把你的情况再说一说?让他们心里也有个数。”
连长摇了摇头说:“这哪成呢,别叫政治部副主任政委理解成我要官呢,这五年都熬过来了,再给领导留个不好的印象,这多不好……”
方指导员声音一下子激愤了起来:“咱要官当了吗?没有!咱不就是为了把随军的问题解决了,叫农村的老婆孩子也尝尝做城里人的滋味,这过分了吗?”
黑暗中,连长狠狠地吸着烟,却悠悠地吐着,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知的无奈和疲倦:“可领导不见得就这么想?算了,还是等等再说吧。”
“等,你都等几年了?再这样等下去,说不定还真会泡汤呢,听说,二营的副营长人选不至你一个呢。”
“这我知道……可咱就是不知政治部副主任政委是咋考虑的?”
方指导员说:“你不去找,说不定首长早都把你忘了……我说你呀,叫我咋说你呢,去年的那次机会就不应该退缩,作训股长,多好的机会,你哪点比六连长差了,硬叫六连长拣了个便宜,我说你,你还生气呢,现在,怎么样,后悔了吧?”
方指导员看到黑暗中连长的烟头红得发亮。待到那一点光亮黯淡了下来,才听到连长喑哑的声音:“老方,我一直没有给你说……六连长的老婆活不久了,她得的是癌症,你没见她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啊,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咋知道的?”
“干部股长给我谈话时,偷偷告诉我的,你说,我还能和六连长争吗?”
方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说:“是呀,这还真不能和他争了,叫六连长老婆先随军是对的,苦了那么多年,她还能有几天日子过啊,就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好一点吧。”
连长的声音沉重得直往下坠:“就是啊,咱们这些农村兵,都一头沉,不容易啊。”
方指导员说:“唉,女人跟着咱,也算是倒了大霉,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农村也很苦啊,我那口子,前两天来信说,她还不如嫁个农村人呢,一家人热炕头,也挺有滋味的……”说着,竟然眼眶里有了潮湿的感觉,他抹了抹眼睛,把那一份潮湿抹去了,虽然他也知道,连长其实并看不到他眼里面的东西。
连长也感慨地说:“说的是呀,咱们都欠她们的情啊,我那口子,两个孩子生下来,大的都快长到十岁了,咱没带过一天,都是人家带大的,我那口子瘦得,叫人看了心酸呢……”
方指导员说:“要不,叫嫂子这阵子来部队探亲吧,也可以叫她歇一歇。”
“不行啊,眼看快夏收了,生产队里哪会让她走呢,再说,她来信也说了,她等着我这面的情况,一旦这次咱上去,她随了军,再来吧……”
方指导员催道:“那你就抓紧点,别再傻等了……要不,你不好问,我给你问问?”
“老方,你千万别问,这样不好……”
“这有啥不好的,又不是犯纪律的事,明天我就给我那个当军务股长的老乡打个电话,叫他侧面打听一下……”
“你还是问问你自己吧,你也当三年指导员了,弟妹也着急着呢。”
方指导员说:“我的往后放放没事,我年龄比你小,任职比你短,再说咱就一个孩子,比你轻松点,你的负担重啊!”
连长叹息着:“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这些,就要失眠了。”他起身下床。
方指导员奇怪地问道:“咦,不想失眠,你现在又不睡觉,还要干啥呀?”
“唉,反正也睡不着了,去站班哨……”
一听这话,方指导员干脆也起身准备下床:“我也去吧,反正也睡不着。咱俩还可以做个伴。”
连长制止他道:“你算了,别去了,你今天值班,晚上还得起来查两次哨呢。”
连长穿上衣服,走到外间,这时还没睡着的陈家明也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见里间出来一个人,辨出是连长,赶紧叫了一声:“连长!”就要起身下床。
连长不让他下床,奇怪地问他:“你小子怎么还不睡?干啥呢?有啥心事还睡不着觉呢?”
陈家明嗫嚅道:“我……没干啥……就是睡不着。”
里间的指导员听到声音,在里面就说开了:“陈家明,你干啥睡不着,臭小子连个对象都没有,你想啥呢。快睡吧,少胡思乱想了。”
连长说:“还是年轻着好啊,无忧无虑,没有老婆孩子的烦心事……”说完拉开门,走进了另外一片黑暗中。
陈家明赶紧躺下,把被子捂到头上,可大脑还在兴奋之中,他依旧是睡不着。
炊事班的林班长要陈家明帮他给对象写信,说是陈家明的文章写的好,又会写诗,给他对象在信上写几句,肯定会把对象镇住。陈家明推脱不过去,只好帮着写了。
时间不长,林班长的对象回信了。陈家明拿着信来到炊事班的时候,炊事班里一片繁忙景象。陈家明看到一旁正忙着的林班长,他悄没声息地走到林班长的身边,像做贼一样向周围瞧了瞧,见大伙儿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才压低着声音说:“林班长,有情况。”
林班长紧张地盯着他说:“嘘,到里屋里再说。”
他们来到了里面宿舍,刚关上门,陈家明就迅速地把一封信交到炊事班长的手里。
林班长也顾不得别的,就急不可奈地撕开信,看了起来。
林班长看着看着,脸上的笑意就像密集的云一样,越堆越厚:“哎呀,兄弟,这事整地,你看看,如月果然在信里说话不一样了……”说着,忽然笑意又整个地没了,很沮丧地说,“哎,她问我找谁代写的信……真是的,她都能看出来。这可不能告诉她,她咋就不信是我写的呢?不过,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有点变化了,家明,你看看……”
陈家明凑过去看着,被信里的内容逗笑了:“嫂子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信写的也像诗一样,什么‘天高水长……’”
林班长赶紧制止他:“别念出声,别念出声。哎呀,兄弟,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再帮咱写封回信,照这样发展下去……你大哥我把这个如月算是娶定了。”
陈家明见他一脸的春风得意,也忍不住替他高兴:“好吧,只要班长你的终身大事牢靠了,我也高兴啊。”
林班长双手抱拳,道:“有劳你了,有劳你了,回头,大哥会感谢你的……”
林班长与他对象之间向良好方向的发展,这给了陈家明很大的安慰,他的感情似乎找着了发泄之地,对于给炊事班长写回信这项工作干得也越发的投入了。就在他酝酿着感情替炊事班长写回信的时候,一班长毛东亮进来了。毛东亮在新兵连带新兵时,是陈家明的班长,陈家明对他毕恭毕敬。
“家明,你干啥呢,又写诗了?快让我看看。”
陈家明赶紧站起来,用手捂住说:“没有,没有。班长,我在瞎胡闹呢,你甭看了。”
陈家明那份紧张劲,更激起了毛东亮的好奇心,他装着生气的样子,绷着脸,伸出手说:“我做你的第一读者还不好,快给我看看。”
陈家明对毛东亮不敢马虎,只好磨磨蹭蹭地把写了一半的信递给毛东亮。
毛东亮只看了两行,便真的生气了,他把信往陈家明面前一伸,说:“家明,你整天就弄些这?我就说最近不见你写稿子了,尽干些歪门邪道的事,又是炊事班长叫你弄的吧?”
陈家明不吭气。
08
“家明,我给我的同学写信去了,叫他们给你买些文学方面的书籍寄过来,你不要荒了自己的爱好,不要整天干这没名堂的事了,炊事班长都整的啥事呀,回家找个对象,借上干部的衣服穿上,蒙人家上当,现在又找你代写信,弄这事,以后人家姑娘知道了,还能对他好吗?”
“班长……”
“你别说了,你今后可不要学他们那样,不好。爱情这玩意,玩不得假,假了,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陈家明替炊事班长辨解道:“班长,你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村的情况,农村姑娘就爱这虚荣呢,在农村找个对象可难呢……”
毛东亮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知道啥呀?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猪跑过?我可告你了,只要有真凭实学,有真本事,不愁得不到姑娘的感情,你还是再努力努力,把文章弄出水平来,你就有本钱了。再回家找对象,不比他们借个干部军装穿着差,姑娘们照样会把你们家门挤破的。”
陈家明一脸茫然地看着毛东亮,心想,我会有那一天吗?
秋天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满树满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天气也一天天开始寒冷了。
这天,陈家明正在连部打扫卫生,方指导员走了进来,看到陈家明,就叹息道:“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就到秋天了,哎,一到了秋天,离冬天就不远了……”
陈家明抬起头也看了看指导员,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以为他仅是在发发自己的感叹而已,便又低下头干自己的活。
见陈家明没有一点反应,方指导员又说:“小陈呀,你好象没有啥感觉似的?”
陈家明再次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指导员说:“指导员,我……”
方指导员忽然就笑了,摇了摇头说:“你才当了一年兵,还不知道秋天这个季节对我们老兵意味着啥……秋天对军营可是个伤感的季节啊!老兵复员回家,干部又到了该转业的时候了……好好的,战友们又要分离了,从此就要天各一方,谁知道这一辈子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陈家明到底还没有经历过这些,体会不到指导员内心的感慨,但听指导员这样一说,他又不能不说些什么,他懵里懵懂地问道:“指导员,今年咱们连有干部要转业吗?”
“唉,谁知道呢,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对了,小陈,连长老婆昨天来了,连长这几天忙着老兵复员的事,你就多到家属院去帮帮连长老婆,她不容易,带两个孩子,快到年底了,随军的事到现在还悬着……她心情不好……算了算了,小陈,你多去那面陪连长老婆说说话,帮她带带孩子,这面也没有啥事,扫个地擦个桌子啥的,我和副指导员他们就干了。”
“这……”
方指导员脸一沉:“这啥呀?这是命令,你去执行吧。”
陈家明来到炊事班,神情有些郁郁地对炊事班长说:“林班长,指导员叫我到家属院,咱连长老婆来了,让我去帮嫂子干干活。我刚才去了,连长在训练场上呢,两个孩子跑外面玩去了,家里啥东西也没有,嫂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着呆,看上去挺哪个啥的……”
“你说的是哪个啥呀?”
陈家明试探着说:“班长,你说……咱连长是不是年底要转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