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人已经都到齐了。”
就在当夜,郑凝绩便也是按照其父郑畋的嘱托,只和袁敬一起将帐下诸将全都悄悄召往了龙尾城中——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监军孙嘉。其实,郑畋早就知道那孙嘉一直心怀鬼胎,而将这位孙大监军派来的自也不是别人,正是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田令孜。当此社稷存亡之秋,竟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往对方身边安插自己耳目者,普天之下除了那田令孜外又还舍他其谁?看来这田令孜却是比黄巢更加可恨百倍!
此时,两班将佐连同那司马邓茂在内已全都聚至郑畋榻前,而郑畋则是头裹白巾正背对众人而卧。
“郑帅,大伙儿已经都来了。”典军袁敬忙又上前禀道。
郑畋这才也终于慢慢转过身来,可还未及开口他却已是泣不成声。左右见状只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邓茂见对方这会儿突然哭得如此伤心,遂也不禁上前道:“大人何以如此悲伤?”
可郑畋听后却只哭声更紧,甚至就连那两边的郑凝绩、袁敬也开始跟着纷纷掉起泪来。
“郑帅,你们这究竟是怎么了?”
旁边袁敬忙上前道:“唉,邓司马,列位,难道你们真不知郑帅他是因何如此?”
邓茂一瞅那过来的是袁敬,只又气不打一处来的他忙把脸一扭。
“哼,有典军大人为郑帅献策分忧,我等又怎会知晓!”
袁敬明白邓茂这还是在埋怨自己,于是便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忙又退回到了一旁。
这时,郑畋则也终于在榻上开口道:“诸公,老夫是在为我大唐而泣呀!”
“啊?”
众人一愣。
“如今天子蒙尘避难兴元,而那贼巢的大军很快又将杀至,只恐此番我大唐真的是气数将尽,故而这才将诸位连夜召来,且听老夫临终一语。”
邓茂不解。
“郑帅何出此言?”
郑畋则只又叹了口气。
“唉!日前我观军中动向,可谓将帅离心、士气低落,营中军士亦多有哀色,试想以如此之众又何以能敌得过那贼巢的虎狼之师?看来此次我大唐确已是回天乏术、在劫难逃,故而老夫今日这才叫人向那黄巢献了降表。”
说着,郑畋忙又朝其子示意了一下。很快,郑凝绩便让人从屋外抬进一口木箱,打开一瞅,但见那里面装的全是白花花的银锭。
“嘶——郑帅,这是……”
“我知诸公亦有妻儿老小,多谢这么久以来你们还能一直留在军中,如此眼下这些银子便权作川资,你们分了后便各奔前程去吧。”
说完,郑畋只将手一摆,随后却又是掩面而泣。
众人闻言亦不由得大吃一惊,邓茂则急忙上前拱手道:“如此我等走后,但不知郑帅又作何打算?”
郑畋却只叹道:“唉,社稷倾颓至此,皆因我郑畋老迈无能这才枉送了那大唐三百年根基,老朽实愧对陛下,更羞见世人,汝等走后我当一死以谢天下!”
“啊!”
对面众人只一个个连忙伏地叩首。
“大人……”
“父亲……”
而那已老泪纵横的郑畋却是又仰天叹道:“唉——苍天呀,你何以亡我?何以亡我!”
但听郑畋一声叹,堂下左右泪连连,那屋中众人只当即跟着哭号成了一片。突然,泪眼迷离的郑畋忽一下子抄起了身旁寿王赠给他的那把宝剑,随即便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拔剑自刎。左右见状则急忙扑上前去。
“父亲,您这是干嘛!”
“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说着,邓茂只赶紧一把将那宝剑夺了下来。
望着那一个个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的众人,郑畋这才也总算又慢慢恢复了理智。
但见邓茂忙从旁捧剑而跪道:“郑帅,一如郑帅方才所言,近来我军中士气确有不振,可那并非是因众人畏贼,实乃目下大雪封阻,将士们牵挂圣上安危,故而这才心存疑虑,未能抱定必死之心,的确,人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可‘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社稷不复、国破家亡,那妻儿老小又焉能保全?而正所谓‘哀兵必胜’,当此之时倘大人能奋臂一呼,则三军将士必俯首百应,如此上下齐心、同仇敌忾,纵使贼兵百万又有何惧哉!”
言罢,邓茂只忙将那宝剑还鞘,随即双手捧还至郑畋面前。
“郑帅万金之躯实系三军安危,倘郑帅有失,则我大唐便也就真的彻底无望,故而还请郑帅万千珍重,切不可再如此自轻!”
“是呀,大人万不可再如此!万不可再如此!”左右余众忙也伏地泣道。
郑畋闻言亦不由得再次潸然泪下。
“好!好!但有诸公这般忠义在,我大唐便也就不会亡!”
当即,郑畋只赶紧命人取酒过来,随后与诸将歃血盟誓,自此上下同心、共赴国难!
次日,那悄悄返回营中的诸将则并未与任何人提起昨晚之事,尤其是对那监军孙嘉,他们更是三缄其口、只字不言。孙嘉还有些纳闷。
“诶,奇怪,昨天不是都已经决定要投降了嘛,却为何今日这帮将佐还带人如此拼命地操练,难不成是他们还打算去把那唐帝捉来,以此向新主邀功?”
可孙嘉又怎会知道,此刻营中上下便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做着那降贼受封的春秋大梦。
“嗵!嗵!嗵……”
中军鼓响,郑畋升帐,一干人只急忙聚于帐中。
“啊?”
孙嘉进帐一愣,但见郑畋此时正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那中军大座上。
“参见大人!”众人忙于帐下拱手施礼道。
见左右皆已到齐,于是郑畋则也开口道:“即日起营中军士还须加紧操练,三军将领亦须按时点卯!”
“是!”
“军粮官。”
“在。”
“速将营中粮草详记造册,按时济运,不得有误!”
“是!”
“军器监。”
“在。”
“速令人打造劲弩千具,箭三万支,今春雪化前务必交令,不得延误!”
“是!”
“司马邓茂。”
“末将在。”
“烦劳邓司马即刻领人加固龙尾城防,并于那城下环坡掘堑!”
“得令!”
“典军袁敬。”
“卑职在。”
“袁典军则与犬子速随我往龙尾坡前察看地形。”
“遵命!”
说着,郑畋也是又朝那队尾张望了几下。
“监军孙嘉。”
此时,正一头雾水的孙嘉却还愣在那里发呆。
“奇怪,昨日郑畋那老家伙不是都已经‘恶疾缠身’了嘛,怎么这会儿却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发号施令起来?他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呀,那降表都已经献了,怎么这会儿却又突然开始……他这又是运粮,又是造箭,还要大费周章地在那坡下掘堑,看他这吃饱了撑得没事瞎折腾的劲,难不成他是又反悔了?可即便就是如此,底下这帮人却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胡闹,难道他们中就没一个有意见的吗?”
想到这儿,孙嘉也是忙又偷眼朝那袁敬瞅了瞅。
“监军孙嘉!”
见对方一直没有回应,郑畋只又从前叫了他一声。
旁边邓茂则也赶紧扭头催促道:“喂,孙监军,郑帅叫你呢!”
“啊?噢,卑职在!卑职在!”孙嘉忙回过神来应道。
“合着这里面还有我的事呢?”
但见郑畋坐在那里微合二目道:“孙监军,命你即刻带人去将那东边浘河之水引至坡下,不得有误!”
“遵……啊?”
孙嘉一听却只当即傻了眼。
“郑帅,眼下那河水尚未解冻,又如何能引得过来?更何况若是于此时这般大动干戈,只恐会引起别人误会吧?”孙嘉小心试探道。
郑畋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可他却并未理睬,只是眉头一皱道:“军令如山,不得违误!倘有人胆敢抗命不遵,即刻军前正法!”
“是!”
孙嘉无奈,遂也只得拱手领命。而正如其之所言,此时那浘水尚在封冻之中,根本就引不过来,可郑畋之所以要如此安排,自是因为他担心那整日游手好闲的孙嘉等下会坏了他们的大事,故而这才将其支出营外,只将那“最轻省”的差事交给他这“能人”去办。
很快,三军上下便各自领命开始忙活起来,而那孙嘉却只在河边一个劲地不断咒骂。
“哼,这个可恶的郑畋,竟然给老子安排了这么个简直就不是人干的差事,他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想要累死我呀!看来这老家伙确已是另有了打算,唉,我早该想到他又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答应投降,害得我之前也是白高兴了一场!”
想到这儿,孙嘉忙蹲下身来瞅了瞅那正冻得硬邦邦的河面。
“不行,我绝不能就这么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等死,既是他郑畋不打算活了,非要与大齐朝作对,那也就休怪我无情,三十六计我走就是了!”
可转念一想。
“不成,倘是眼下我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跑过去,则恐怕黄巢那边也不会看重于我,若是……若是我能先把那郑畋营中虚实查探到手,然后再以此为凭前去邀功,到时候新君黄巢必是龙颜大悦,说不定他还会亲自为我加官进爵!嘿嘿,就这么办!”
思罢,孙嘉这才也又慢慢站起身来。
“快挖快挖,全都给我使劲地挖!”
“可大人,眼下这河水还都冻得如此结实,就算小的们把沟渠挖成了又有什么用?”手下中有人小声抱怨道。
“嗳,甭说那么多,叫你们挖就赶快挖,既是郑帅如此吩咐,那有什么话你们就去找大人说吧!”
就在这时,有士卒忽赶来传令,只叫孙嘉即刻回营。
“怎么,郑帅他又有什么吩咐呀?”孙嘉显得有些不耐烦道。
来人却只一拱手。
“孙大人,是圣上派来的使节到了。”
“哦!”
孙嘉立刻眼珠一转。
“你说的是哪个圣上?”
“自然是我大唐天子,否则还能是哪个圣上?”
孙嘉一听。
“噢,对对对,但不知圣上派人来究竟所为何事?”
“这在下就不清楚了,总之还请大人赶快回营,众将及使节一行已经都在营中等着了。”
“好,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而就在回营的路上,那一肚子坏水的孙嘉却也是又打起了鬼主意。
“眼下那狗屁不懂的小皇帝派人来究竟能有什么事?也不知内侍大人现在又如何了,该不会是把我派到这冰天雪地里来当什么狗屁监军,可他们自己却是正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呢吧?”
突然,那孙嘉嘴角一挑,随即脸上也是现出一丝坏笑。
“嘿嘿,有了!那使节来得正好,如此我正可先到田令孜那里好好告他郑畋一状,也给那老家伙来双小鞋穿穿,别以为就你郑畋会整人,这回也叫你知道知道你家孙爷爷我的厉害!反正不管那郑畋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总之我绝不能就这么轻易便宜了他,最好是能让他们狗咬狗自己打起来,那才好呢!”
此刻,营中使节确是从兴元赶来,只不过其并非经田令孜授意,而是在那寿王李杰的再三请求下,由天子李儇亲自派来。就在圣驾抵达兴元后不久,寿王李杰便也是借着难得和天子独处的机会多次向他的这位皇兄央求。而就在其好一番软磨硬泡下,天子李儇这才也总算答应同田令孜商量为郑畋加封之事。事实上也并非是李儇不愿如此,只是他担心自己的阿父不会那么容易就同意此事。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次田令孜竟不知为何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而喜出望外的天子则也是当即下诏,随后便让人星夜兼程将圣旨送往了关中。
进关的路确也着实难走,而若非那使节一行刚巧赶在大雪封山前便进了关,则恐怕他们眼下也就来不了了。但即便就是如此,一行人还是又走了将近足足半个月,这天也总算是才抵达了那郑畋的大营。
“……前营将士枕戈待旦,中军主帅更劳苦功高,着即加凤翔节度使郑畋同平章事兼京西诸道行营都统,特许墨敕除官,总领关中军务。”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孙嘉从后面偷偷溜进帐时圣旨已宣读了大半,而忙在人群之后跪下来的他却也是刚巧赶上了听加封郑畋的那一段。孙嘉听后只心里“咯噔”一下。
“哎呀呀,这还了得,听那诏中之意,眼下他郑畋岂非已成了这关中的二皇帝,我们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又还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那田令孜究竟是怎么搞的,如此一来还能有我的活路吗?”
于是乎,自感大事不妙的孙嘉又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给别人穿什么小鞋,当即他便只老老实实地回到河边,继续做起了他的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