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梁汾隔两日就来看看沈江东,沈江东吃了他的药,病情大有起色。这日傍晚顾梁汾回城去了,忽然天降大雨。那雨打在水塘上,淅淅沥沥,沥沥淅淅,沈江东道:“原来‘留得残荷听雨声’是这样的感觉。”
江枫穿了件柳色褙子,倚在门边问:“一下雨,湿气就重,你感觉怎么样?”
沈江东道:“这两天我觉得好多了。”
江枫道:“陛下就要回京了,你也要回那红尘里,面对‘朝朝暮暮无穷事,死死生生来去人’了。”
沈江东笑了笑,“是啊,我没处可躲。”
“我忽然能理解叶家那位姑娘为什么愿意出家当女坤道,”江枫道,“横竖不愁吃穿,自己多逍遥自在。”
沈江东忽然问:“那天皇后和你说什么了?”
江枫侧过头,鬓边关的金仙子挑心在微弱的烛火里闪烁了片刻,“你有顺风耳?”
沈江东笑着摇摇头,“你这几天有心事,我是胡乱猜的。”
江枫叹了口气道:“殿下是和我说了些话,我还没想好。”她一面说,一面剥起几案上的干菱角,“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告诉你。”
沈江东道:“你觉得假以时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都是聪明人,不好说。”
“那你猜陛下会怎么想?”
“我猜不到。”
“你觉得,要是你,以后你会怎么选择?”
江枫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不如顺其自然的好。”说完她摸了摸鬓角的鬓花,轻声道,“熙宁十八年你南下之后,皇后殿下和当时的府军卫指挥使唐鹏重整了府军卫,从前府军三卫府尤其是府军后卫有什么问题,我不说你也知道。”
沈江东颔首。
“那时皇后殿下与陛下商议,由皇后身边的两位女史出任了府军卫的指挥佥事,之后的府军三卫,颇涉暗谍之事。”江枫道。
沈江东蹙眉,“怎么讲?”
江枫道:“当年我们查陈南飞时,线索断在了帝京的藏春楼。那一年,何适之的公子和徐东海家的姑娘不明不白从藏春楼上摔下来,都没了。何适之也因此事中风,致仕回到原籍荣养。”
沈江东道:“这件事情我略有耳闻。”
“线索断在了藏春楼之后,陈南飞人间蒸发,皇后殿下很担心。她身边有位女史,是她的陪嫁,出身没落清贵之家,长于书画,皇后殿下便让她退出内廷,领府军卫职,在藏春楼对面开了一家书肆,”江枫将剥好的菱角递给沈江东,“说是书肆,也经营裱糊,兼卖江南贩来的玩意,意在寻找从藏春楼里断开的线索,可惜一直没有什么发现。”
“你说有两位女史出任指挥佥事,那一位呢?”
“那一位本是苏南漕帮帮众之女,被人诬告破家,顶替旁人入宫的,”江枫答,“皇后殿下让她带人回到泰州,盯着何家。”
沈江东问:“有发现么?”
江枫道:“我不清楚。”
“这是避开三司的僭越之举,”沈江东无奈,“范阁老不说什么?”
江枫笑了笑,“你觉得范阁老会说什么?当年陛下想撤藩,朝中反对者众,唯有范子冉称上旨。‘纸糊阁老’,名不虚传。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就是内阁变成空中楼阁之后陛下想看到的结果。”
“范子冉与中宫亲善?”
“互不理会。”
沈江东道:“中宫插手这些事,所图不小。”
江枫道:“也怪陛下身边可用可信之人太少。”
沈江东问:“皇后告诉你这些,是什么意思?”
“皇后殿下问我愿不愿意接手府军卫,”江枫道,“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沈江东愣了许久,“我是什么样的性情,她不应该不了解。”
江枫道:“可是皇后殿下心里在想什么,只怕只有顾先生知道。”
“怎么说?”
江枫就把救傅临川时顾梁汾兄妹为救傅临川挣着出头的事细细讲了,末了笑道:“你没见那日殿下过来,他们兄妹两个还要拌嘴。只因当着你我,不好意思的。之前在武家伯父那里,殿下问顾先生说‘我的事你怎么还没告说傅伯伯’,顾先生只顾堵她‘你的事你自己怎么不说’,落后叫武家伯父拿话堵住了,殿下又急着回去,才没嚷起来。”沈江东忍不住笑道:“真看不出来,梁汾挺有主意。也难怪殿下和兰成没话说,兰成是锯了嘴的葫芦,除了一本正经讲道理,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怪没意思的。”
“顾先生若没有主意,那武家伯父也不可能放手把一些事交托给他。”江枫道。
沈江东坦然道:“我们成了亲,你就没了差事。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觉得你能够尝试把从前的事捡起来做好,那你就答应她。”
“我怕会连累……”
沈江东连连摇头,“我们成亲这些年,若说连累,只怕我连累你更多。我们成了亲,我害得你没过两天安生日子,不是么?我们是一家人,若说连累,那是说不清的。你能出去做事的机会太少,眼下既然有了,你再好好想想。”
“其实我也明白皇后殿下为什么会选我,”江枫道,“我若接手,倘若办起事来和刑科有所冲突,杨大司寇不好说什么。”
沈江东笑道:“杨万泉现在怕你怕得紧,生怕你把他的旧事抖出来。”
江枫道:“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答应皇后殿下,有一天朝里变天,或许我能成为嘉国府与中宫之间的缓冲。但是我又担心我一旦答应,会被视为嘉国府先结党站队。”
沈江东道:“虽然咱们成了亲,但不代表你以前做过的事随之烟消云散,这对你不公平。我可以有我的朝职,你也可以继续做你曾经为之努力过的事。我们可以是两个不同的人,甚至在外人眼中,我们可以是两个立场不同的同僚,但这都不妨碍我们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