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晚照,落霞脉脉,问他乡归期,可否与君同邀月。楚江河上,渔舟回港,栈桥悠长,人影成双。
和萧琰并肩走在江边的阿什为了防止被杨氏的人发现,换了身橘粉色的衣裙还特意蒙了面纱,此时还未入夜,街上的人影也还稀稀疏疏的,江边的铺子已经亮起灯火,岸边小商贩也逐渐支起摊位,各种花灯面具、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字画占卜、以及各类投壶杂技等尽在其中。有三两个孩童提着灯嬉闹追逐,其中一个跑在最前边的不小心撞上了江边闲逛赏景的一对男女,那女子弯下腰扶住孩童,宠溺的揉了揉孩子胖乎乎的小脸蛋,帮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兔子花灯,身旁的男子从袖中拿出了两颗糖,一颗递给了那孩子,另一颗送给了女子,二人默契的相视一笑,无限温柔。
阿什看着跑去追随小伙伴的孩子,眼底满是羡慕,曾几何时小时候的她是否也是如此天真快乐呢?可惜她的记忆里没有她小时候的样子。剥开手中的糖放到嘴里,她惊喜的看向身边的萧琰:
“阿琰,这是桂花糖!”
萧琰弯着嘴角,温文儒雅,
“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买的。”
“那还有吗?”
萧琰抬手晃了晃内有乾坤的袖子,
“应该够你吃几个月了吧。”
阿什高兴手舞足蹈,活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她在闹,他在笑。
随着天色渐晚,人越来越多,街道开始变得拥挤,向来爱凑热闹的阿什紧紧地拉着萧琰的衣袖出现在每个热闹的角落。猜灯谜、投壶、看戏,能看到的全都玩了个遍,玩累了,他们才踏着江边晚风,来到栈桥,和众人一起放起了一盏孔明灯,许愿,祈福。望着满天如星火的灯,看着桥上虔诚许愿的人们,阿什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偷偷看了一眼望灯沉思的某人,翩翩公子,如意郎君,此时风景,可抵岁月扰人,惊艳一生。
“阿琰,你为何生的如此好看呢。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说的就是你吧。”
阿什这句发自内心的赞叹引得公子悄悄红了耳根,萧琰莞尔一笑,淡淡道:
“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吗?”
说话间,那双静如湖水的眼眸,暗藏深情的对视,悄无声息的住进阿什心里。萧琰微微俯身,在阿什耳边轻语:
“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一阵徐风来,满身桃花香。青丝相缠绕,星河醉温柔。不知何时起,满眼尽是他。
——
同是圆月玄天,江河那边一双人花前月下情意浓浓,城隍庙这边却剩一孤影心事难诉。
一片红叶不知何时悄悄的落在孟良脚边,孟良站在庙院唯一的一颗枫树下,神情落寞的望着皎月,一旁的石桌上摊开着一本昨晚刚完成的灯志录,微风轻轻卷起那记载着兔儿灯的一页,纸上落款处,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顾小妹。
十年前的中秋前,孟良把自己关在书房疯狂的翻阅各类灯志录以及古人的机关术书,屋内尽是图纸和做失败的兔形灯。屋外,常端来新的饭菜,看着门前一丝未动的旧饭菜发起愁来,就在这时顾小妹抱着一本书欣喜的跑了过来,发现站在院子里的常喜唉声叹气,顺着他的眼神也看到门口的旧饭菜瞬间明白,叹了口气道:
“孟哥哥又没吃饭吧。”
常喜头一垂,丧气道:
“这都几天了,公子再不吃,我真怕他身体熬不住的。每次劝他,他都会大发脾气把我赶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顾姑娘,你们这次可真是给我家公子出了个大难题啊!”
顾小妹内疚的低下头,常喜见她这样,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又道:
“不过我相信公子,一定能做出兔儿灯的。顾姑娘你说对不对?”
顾小妹看着怀中的书,眼神愈加坚定,将书往怀里一揣,抬起头,扬起温暖可爱的笑容,接过常喜手里的饭食道:
“我当然信他,你放心,今天我一定让孟哥哥把饭吃了。”
说完便进了书房。常喜看着关上的屋门,一脸担忧。
屋内,孟良披头散发的摆弄手里的灯架,听到有人进来,头也没抬便怒声喝斥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来烦我!”
一个柔柔糯糯的声音坚定的回答道:
“孟哥哥,人是铁饭是钢,你先过来吃饭。”
孟良抬起头,看了一眼正站在桌边放下饭菜盯着他的小姑娘,冷漠的回了两个字:
“出去。”
顾小妹亦是强硬的回了两个字:“我不。”
孟良没在理会,专心的鼓捣手里的灯,顾小妹抿了抿嘴,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就在孟良要发火时,小妹便道:
“你听过《梅山工书》吗?”
孟良一愣,《梅山工书》他当然听过,相传千百年前有一位天赋异禀之人,号梅山散人,手工造物从出神入化,若说鲁公为土木工事世间第一人,那梅山散人则可称是手工造物界的鲁公了。据说他素爱梅花,他用纸木刻画的梅花可引来蜂蝶嬉戏,而《梅山工书》便是他将自己技艺的记载总汇,也被称为手工造物的圣书,可年代久远早已失传了啊,眼前这小丫头为何会提起?
“为何提此书?”
顾小妹转身走回桌子前,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晃了晃道:
“这是我一位游历天下的表哥无意中得到的这本《梅山工书》的手抄古籍,我想这个可以帮到你。你若想要,就必须乖乖吃饭,不然我就把它烧了。”
她边说,边将书往烛火边上凑,作势要烧书。孟良一着,急连滚带爬过去将书夺下,翻开快速的看了一边,果真是《梅山工书》。于是抱着书,乖乖坐下,狼吞虎咽的将饭菜一扫而光。
中秋节当天,一盏活灵活现的兔儿灯惊艳了整个灵陇城。呦鸣山上,孟良陪着顾小妹赏月观星,顾小妹提着这盏兔儿灯笑得十分开心,作为这份生辰礼物的回礼,她将自己偷偷做了一个月小宫灯送给了孟良,孟良那时才知道原来顾小妹也会做灯。第二日,顾氏兄妹便离开了孟宅回钱塘去了。一年以后,孟良收到一封来自钱塘的书信,是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见字如晤,
问良兄安好,与君别一载,熟记往昔,遂忆,心念。又逢中秋,钱塘大潮,观之壮哉,神驰,江鲜肥美,念君来之,见之,品之。
顾小妹顿首。
孟良起笔只回了一句:感念,一切安好。
又是一年后:
见字如晤,
问君安好,与君别余两载,不曾忘,再逢中秋,吾及笄加礼,随书寄念,君何时来?
顾小妹顿首。
孟良依旧是那句:感念,一切安好。
之后的每年此时,孟良都会收到来自钱塘的书信,而他每次也都会回那一句话,不过会随着书信寄去一副他亲自画的少女抱兔的丹青。直到第六年,他没等到那封信,而他早已画好的画也没能寄出去。第七年亦是如此,无信,终于他有些坐不住了,看着之前的五封信,决定前往钱塘。就在他刚出了灵陇城,他父亲的大弟子孟祥带着一帮人闯入了孟宅造反,得到家仆赶来的报信,又匆匆回去了。家族叛乱,勾心斗角,将他囚困在了孟宅,这一困就是三年。这三年被欺辱,被虐待,被软禁,被夺权,使得他年纪轻轻便染上咳症,三十五岁时便灯尽油枯了,最后那晚,他一个人独坐书房,用最后的力气在那盏十年来都不曾离身的小巧宫灯上画下了一位抱兔的少女。
——
回忆昔日种种,想他生前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死后却落得如此地步,就连心爱的姑娘都没能去见一面,怪只怪自己的傲娇作怪,若是她第一次来信时,他便去找她,待她及笄后便提亲,放下自己的骄傲,或许也不会得罪那么多人,也不会变成现在的孤魂野鬼。树下的孟良叹了口气,苦涩的笑着,独自呢喃了一句,如今你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