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染中秋夜
夜晚，望着那灯火阑珊的城市，我心里五味陈杂。俩兄弟挤在那间狭小的出租房内，房间只有四五个平方那么大，本来这是一间房子，房东为了多赚些钱，便把它隔成了三个小房间。专供打工的人们居住，像这样的房子在这个村子里随处可见，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和我们一样，都揣着美好的梦想，怀着满腔热忱，奔赴在厦门市的各个工作岗位上。
租住的屋子实在是太狭小了，里面摆放着一张木板床，一台小小的床头柜，还有个用来煮饭的煤油炉。水桶和脸盆都只能塞在床底下，其它的东西就只能挂在门后边。要想使用风扇的话，当然还须得自己出钱购买的。这样的房间不但闷热，而且嘈杂声此起彼伏，让人坐立不安。就是在这样差劲的房间里，每月除了缴纳不菲的房租费用外，还要缴纳一笔暂住费！。如果没有办理暂住证，要是被“警察”抓到了，不但要挨打，还要缴纳很多的罚款。
因此，只要一听说有警察（应该叫联防）来查房，没有办理暂住证的打工仔，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慌乱、惊恐、侥幸、鸡飞狗跳似的四处逃窜。脚步声、开门关门发出的“咚咚”声、夹杂着男男女女“快点！查暂住证的人来了。”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有的老乡鞋子跑掉了也顾不上捡起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当年的日本鬼子进村了似的。
总的说来，这都是钱惹的祸，打工的人不容易，为了节约几个钱。而“警察”为了自己的业绩，多搞几个钱。诚然，中国的经济能保持持续增长，和这些卑微的打工仔是分不开的，而他们心酸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更加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还有，在当时，厦门的生活水平也很高，蔬菜比内地高出许多，没过多久，我们身上的钱就开始亮红灯了。
在万般无奈之下，由于工地上的工资还比较可以，钱也比较好拿，在一位老乡的撺掇下，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开始准备去工地上上班了。
一天，邮递员送来了父亲从老家邮来的信。我连拆信的心情都没有，曾经的信心百倍，豪情满怀，现在完全被沮丧、失落、郁闷、苦逼所代替。不过接过父亲的来信，我心里又荡起一丝甜蜜和幸福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忐忑不安地拆开了信封，父亲那熟悉的字体跃然眼前，字斟句酌，字里行间饱含着他的殷殷期盼：
“大双，小双，你们好吗？你们去了快一个月了，没有一点关于你们的消息，从你们离开的那一天起，为父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们……你们在那里水土服吗？如果水土不服，下次我给你们寄点家乡的泥土过来。听说喝了家乡泥土的水就好多了……”
看到这里，我泪眼迷蒙。读着读着，泪水不知何时滑落在信纸上，泛起一朵朵小花儿。用手摩挲着它们，我诧异，我什么时候开始哭了？是离开家的那一刻，还是更早以前？原来，父亲的所有努力，都是在为儿子着想啊？我该怎么办呢？接着下面他又写道：
“……听说厦门的猪肉很贵，我在家里养了两头猪，等到过年时就肥了，到时把猪杀了腌成腊肉给你们邮寄过来，腊肉放得久不怕坏。免得你们在那里买，浪费钱……”
从不迷信的父亲，还在信纸里夹着一张护身符在里面。哀哀父母之心啊。我和大双一口气看完了父亲的这封信，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潮湿的房间里，只有这封寄托着浓浓亲情的、薄薄的信纸给我们阴霾的心里，注入了一丝温暖……才有了一丝斑驳的光亮。
“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你永远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此时，孙悦那深情的歌声飘进屋子来，一遍又一遍反复地播放着。真希望我们在后面的日子里平安，顺利。父亲在家现在怎么样了呢？应该睡觉了吧？他是否还在惦念着儿子呢？
大双、小双离开快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电话没得一个，信也没得一封。说不担心吧，那是假的。这可是他们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啊？远离故土，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除了担心，我还能怎么样呢？劳动了一天的父亲总觉得心里，像有个东西堵着似的。今天给他们写的那封信，也不知道要好久他们才能收到哦，听说平信最少都要一周的时间才能送达，有时还有可能要耽误上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唉！今天总算写了封信寄过去，心里似乎一下子感觉到踏实了很多。
夜已经很深了，邻居们早已睡下了，忙碌了一天的父亲，这才感觉到了一丝睡意。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旺旺旺”狗叫，山村在夜幕的笼罩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兰竹搭成的脚手架鳞次栉比，红黄相见的安全帽随处可见，像一个个流动的图腾，又像是盛开在阳光下的花朵。工人们挥汗如雨，机器的轰隆声，工人们的吆喝声，电锯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电焊工拿着焊接机向两根钢材的缝隙处轻轻地一靠：“嗤嗤”火星四射。木板搭成的临时简易通道，踩上去摇摇欲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荡秋千一样，而我们还要在上面推着一斗车河沙走过去，汗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衣服和睫毛。前方的路也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只好用沾满灰尘的衣袖狠狠的一抹，又继续干起来。袖口瞬间一片狼藉。想到现在的处境，我的心里像是下了一层霜。如果好好念书该多好啊！究竟今年差了好多分我都还不知道，就匆匆忙忙地出来了。泣血的青春就这样被埋葬吗？此时，所有的理想和希望，都被现实粉碎得七零八落，所有的鸿鹄之志都是空中楼阁。
父亲要是知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该作如何感想？他一定会很难过吧！他一定想不到他倾其所有疼爱的儿子，如今落魄的生活状况吧！人生就是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时把你抛得高高的，然后又将你重重地甩下来，至少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哎！我踹了一口粗气，推着斗车又混入到了人群中去。
工地上的工作虽然繁重、枯燥、乏味、但报酬也比其他岗位高出许多，所以，我们还是干得很起劲。日子总算暂时安定了下来，谁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也没有精力去想以后怎么生活。“一切都无法预知，这就是生活。”
刚刚在工地上才干了两天时间，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踩着岁月的节拍如歌而来了。吃月饼、喝啤酒、公司还算人性化，让异乡的我们体会到了节日的气氛。不知为何，今晚，深邃的夜空中月亮却迟迟不肯出来，让人更加感到一丝寂寥。城市的夜空华灯璀璨，晚风徐徐。但在中秋节晚上看不到月亮的人们，总觉得心里面像是缺少了点什么……住在工地临时房子里的我们，吃过晚饭百无聊奈，便决定在今晚去拜访一下我们刚来这里时认识的老乡，听听乡音，叙叙乡情……
夜，除了城市的灯火外，就是无边的黑暗，由于我们去的是城乡结合部，那里的路面上没有一盏路灯。天黑得如同锅底，只能凭记平时路过的感觉来判断前进的脚步。道路也坑洼不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
此时，时钟指向晚上的八时左右，大多数华夏儿女应该都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吧。而我和大双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只为去拜见一位，我们觉得人品比较好、对我们俩兄弟还算不错的老乡。重情义的我们此时没有忘记，曾给予我们帮助过的老乡。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显得是多么的珍贵和难得啊。
在漆黑的夜空里，大双走在前面我紧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一阵拳头雨点般，密集地落在我们的浑身上下，糟了，我们被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混团团围住，我惊恐万状，又莫名其妙。大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吓懵了，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他只感觉到左上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遭了，我们遇上歹徒了。接着，他竭嘶底里地大吼:
“快跑，小双！我挨了一刀。”
突然，随着大双惊恐地大喊了一声，我蓦然回过神来，不停地大声嘶喊：
“打错人了，不是我们！”
我一边愤怒的叫喊，一边和大双不停地朝前方狂奔，过了许久才依稀的看见，透过一丝光线过来，这时，只看见大双左手臂上鲜血淋漓，他正用力地用右手掌死死地捂住伤口，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像泉水一样往外涌，直滴落在他那还沾着水泥浆的皮鞋上，又洒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泛起一朵朵血红的小花儿。在若隐若现的光线中，他满脸惊恐。厦门这个夜晚是如此的黑暗，苍天啊？无冤无仇，无缘无故，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噩运会降临在无辜的兄弟俩身上啊？
“啪嗒啪嗒”狂奔了一阵，我们终于来到了打工仔们聚集的地方。此时，大双的左手臂上鲜血仍然不停地往外涌。他的右手依然死死地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由于紧张、惊恐，浑身不停地微微颤抖着。皮鞋上，衣服上，裤子上，已经被殷红的鲜血染透了……我吓得六神无主，面如死灰，大双不断地哀嚎：
“哪个救救我啊，我大哥在县联社农产科！”
我万般无助，揪心、悲痛、失控、慌乱像一匹中箭的马。很快围上来许多群众看热闹，他们只见两个阳光帅气的俩兄弟，一个浑身沾满了鲜血，衣服和皮鞋上还留有工地上的水泥浆。一个手足无措地呆望着从四面八方赶来，满脸惊愕的人们。
出什么事了？这俩兄弟一眼就能看出是善良老实人啊！是谁加害了他们呢？今天可是中秋节啊，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呢。这么晚了他们又遇到了什么呢？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谴责凶手丧心病狂的，有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有同情我们不幸遭遇的，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不住我们的悲伤、愤懑。我的心碎了一地……落在地上，满目疮痍。
“快到诊所去包扎一下啊！”
在旁人的提醒下，惊恐中的我们才反应过来。我跟着大双快步走进路边一家小诊所，说是诊所而它更像是一家药店。里面只一个医生，基本上是针对附近的打工仔看病的。医生大概三十来岁，寸头，一副小巧的眼镜架在他那高高的鼻梁上，显得很精干、知性。他刚看见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还没有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只见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就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小伙子一身沾满了鲜血，虽然他用手紧紧地捂住左臂的伤口，但殷红的鲜血还是从他那细细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凌乱的头发在幽暗的灯光下，依然掩饰不住它的乌黑细密。另一个小伙子一眼就看出是他的孪生兄弟，正一脸焦急的用无助的眼神乞求着他。他的心猛地一震:伤得这么严重！来不及多想，医生的本能让他麻利的托住伤口，果断的开始止血。这可能这是他开诊所以来，从没有遇到的过这么严重的伤情吧！他认真的查看了伤口，摇了摇头一脸凝重地说道：
“伤得太重了，可能已经把神经砍断了，赶快送去中山医院。”
医生作了简单地包扎后，接着又急切地说道：
“要快，四个小时以后神经就接不上了。”
在医生的催促和劝说下，在继母女婿的帮助下，我和大双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火速地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了厦门市中山医院。车窗外灯火阑珊，我的心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似的，踹不过气来。今晚上的月亮终究没有出来，仍被厚厚的乌云遮盖着。大双黯然神伤：怎么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真想把肇事者的皮扒下来，看看他的心是黑色的还是红色的。大双眼中蓄满了泪水，他握住拳头，牙齿慢慢地咬紧了……
厦门市中山医院坐落于湖滨南，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创建于1928年，1981年中山医院作为厦门经济特区重点建设配套工程迁址重建，1988年重新开诊，医院已发展成为一所集医疗教学、科研、预防、保健于一体的三级甲等综合性医院和国家重点大学研究型附属医院。
七层高的外科大楼，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显得异常雄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面色凝重地来回穿梭在医院的大厅里，脚步声匆忙而急切。很快，大双就被送进了七楼手术室，一个大大的“静”字把我的心揪了起来。“闲人止步！手术中”几个红色的大字将我阻隔在了手术室的门外。“手术中“三个大字在手术室无影灯的反射下显得血红，我的心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冰凉到了极点。手术室内无影灯下，大双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一身的疲惫，他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眼神里显得迷茫、无助、忧伤、愤懑。虽然打了麻药，但他还是感到伤口有些疼痛，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隐隐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他眼睛依然布满了血丝，一滴泪珠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了下来……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浑身的血污预示着当时的惨烈，打上麻药后，带着绿色口罩和头套，套着脚套，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外科医生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水清除血淤、再用镊子全神贯注地梳理、校正着每一根断裂的神经，望着大双那沾满了泥沙和血污的衣服，黑色皮鞋上留下的暗红血渍，还有那悲愤、无助、哀怨的眼神，医生的眼睛湿润了:他们不明白谁会这样丧心病狂！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手轻些再轻些，让这位年轻的伤者孤独悲凉的心，感受到一丝人间还残留着的些许温暖。手术室内非常安静，只听见镊子和手术刀发出的闷响声。医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创口，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助手不停地为他擦拭着……熟练地给主刀医生一会儿递镊子，一会儿递药品……脸上和鼻尖不一会儿就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助手连忙给主刀医生擦拭一下，又投入到紧张的战斗中去。大家屏气凝神，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躺在手术台上的大双悲愤难抑：命运为什么这么捉弄人啊？为什么我们的运气这么倒霉呢？我尽然被无缘无故的砍了一刀，如果找到了凶手，我一定要让他碎尸万段。此时，他被愤怒填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却又是那样的无奈和委屈。
到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后，继母的女儿女婿连招呼都没有给我们俩兄弟打一声，便悄悄的离开医院回家去了，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到底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啊！此时，要是有自己的亲人在身边那该多好！可亲人在遥远的家乡还不知道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啊！此时，就算是来自陌生人的一丝微弱的慰藉，也会令我铭记终身。当然，做一个善良的人是需要勇气的。爱不是施舍，是为自己储蓄。是问？谁的一身会风平浪静呢？难道伸出一双温暖的手，会关系着你的贫富、贵贱！可悲的是，我周围的很多人都不具备这种胸怀，所以我平静。被伤痛吻过的青春令我欲哭无泪，我的心被悲凉、无奈、迷茫、困惑、团团包围。大双的身边就只剩下我这一个胞弟了，我必须坚强起来，给他最坚实的依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作响。还有就是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刻骨的煎熬。
漫长的等待，如同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慢长。在经过四个小时紧张的手术后，手术室的大门终于轰然洞开了。大双的左臂被裹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绷带，疲惫地走出来了。石膏做成的夹板，把左手稳稳地托住，一根白色的纱布把左手无奈地垂吊在胸前。我望着眼前的情景，锥心泣血。
这一晚，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渡过了一夜，呼吸着夹杂着海腥味的空气，我一夜未眠，仿佛听到海水拍打海滩的声音。
今夜，月亮终究没有出来，也许这是厦门市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椰子树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像是在呜咽……
我久久的站在医院门口发呆，一种无力又悲伤，困惑又愤怒的情绪无边无际地在我心底伸展、蔓延、我只感到身体像住着一只野兽，它正在对我咆哮、撕咬……大双一夜焦操不安，我不停地安慰他：
“你怕什么啊，有我和你在一起呢！”
此时，这场灾难让我们兄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相互依偎，同胞兄弟的骨肉亲情，是战无不胜的巨大动力和精神支柱。此时，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感同身受，我要用自己孱弱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亲情带给他的无穷力量。让他那乌云密布的心里感觉到斑驳的光亮。
回到暂住地，继母的子女们在一旁小声议论：
“这一回大双和小双同我们出来打工出了这么大的事，晓得爸爸和妈妈还会不会在一起生活哦。说不定都不会吧！”
我本可以反问她们，父亲的心胸会是如此狭隘的嘛？但我却没有出声，这种以己度人的思想和继母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