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万分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我重生了,被那只不要脸的判官鬼硬塞回阳间,重生到了二十岁,并且被威胁必须要活到七十岁。
我再睁开眼时,周围的一切都已变得万分熟悉,却又万分陌生。那张我睡了三十五年的檀木床上挂着崭新的芙蓉帐,帐顶还垂了一簇将军府特制的褐色流苏。年轻的身子久违的舒畅,全然不似三十几岁时那般伤病缠身。
看着檀木床上那缓缓摇曳的崭新流苏,我不禁感慨:本将军重生这一遭,除了能再享一回年轻,又有何其他用处?我又不似那些趴在阎王殿门口喊冤的鬼那般,对这红尘三千还有执念。
小皇帝欲除我,我一直都知晓,毕竟,那般盛世里,不需要一个手握五十万兵权的女将军,卸磨杀驴的事儿我也曾干过不少。
判官说我该怨小皇帝不念我昔日战功,设计加害,可我享了十年盛世繁华,自二十五岁起便未再上战场,挂着个将军的虚衔在京城里吃喝嫖赌,三十五岁又怎敢腆着老脸做小皇帝大展宏图路上的绊脚石?
他想让我为了活下去找小皇帝麻烦,最好能将天朝搅个地覆天翻,我却是没办法如他的愿。
且不说小皇帝如今只是个八岁的小毛孩儿,还未做出对不住我的事儿,就单凭我上辈子混吃混喝那十年养成的疏懒性子,我也是不愿去费神争权夺利的。
不如辞官。
这个念头瞬间在我脑子里疯长。上辈子我也辞过一次官,却被当时垂帘听政的太后美人儿扣上了顶“不愿为国出力,有负皇恩”的帽子,吓得我回府就三省吾身,跑到祠堂为我那一群刚烈忠直的叔伯舅爷们上香请罪。
这辈子我也看淡了,负便负吧,负你这浩荡皇恩,换我魂魄不必被困在战场上那一摊肉泥里挣扎三十五年,也不是个亏本儿的买卖。
上辈子一次辞官不成,这一世我便多辞几次,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上个十天半月的辞官折子,就不信太后美人儿还会用那番说辞敷衍于我。
说干就干,我冲着空气吩咐道:“影子,去给我多准备几份辞官的折子,言语得体些,明日早朝之前放到我书房的桌案上。”
“是。”影子久违的声音自暗处响起,虽是一向的冷硬,在我听来却万分亲切。
影子的声音,算起来,也有十年未听过了吧……
次日,早朝。
八岁的小皇帝板着一张包子脸端坐在龙椅上,椅后是琥珀色珠帘,年轻的太后便在那珠帘之后听百官汇禀政事。
我手执象牙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百官最前方,直到小皇帝身边的舒公公用他尖细的声音嚎了一嗓子:“有本禀奏,无事退朝——”我才慢吞吞地上前一步,缓缓道:“臣有本奏。”
我这话一出,金銮殿上霎时响起一阵吸气声,虽不响亮,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无怪他们会这般惊讶,毕竟,自我十九岁班师回朝起,上朝时除了山呼万岁之外,全程都是一个标准的有色雕像,从未多说过一个字。
太后美人儿似乎也被我这一下发言惊得不轻,沉默了良久,才用雍容的声音慢慢问了句:“爱卿有何事禀奏?”
“臣想辞官。”我老实道。
殿上又是一阵细微的吸气声。
太后自然是万万没想到我会这样毫无征兆地辞官,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爱卿正值青年,蒙受先皇恩典,受封定国大将军,皇上及本宫也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想要辞官?”
她的话让我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又给我扣了顶“有负圣恩”的大帽子。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背出影子一早就给我准备好的说辞:“如今我天朝河清海晏,百姓安居,边境安定,臣这一大将军实无用武之地,是以臣想卸甲归田,让朝中少一闲人……”
说至此,我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继续背下去,声音戛然而止。
我在这朝中是个实实在在的闲人没错,可如今先帝刚驾崩不到一载,幼帝不过八岁,各地的藩王亲王们早就想来试试皇帝宝座的滋味儿了。我的这番说辞,哄哄无知看客倒还可以,但若是在精明的太后美人儿面前,班门弄斧都不够资格。
我忙不迭地跪下,埋头,不发一语。
不用看也知道,太后美人儿现在的脸色定然难看得紧。
金銮殿中针落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美人儿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也是本宫的疏忽,”她顿了顿,“沈爱卿回京也有一年,本宫却一直未与你另外安排职务,爱卿所言的‘闲’,本宫会与皇上好好商量,爱卿暂且多等几日吧。”
“是,臣谢皇上、太后恩典。”我万分恭敬地回答。
不恭敬还能怎样?太后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给足了我面子,却也算是恩威并施,若我继续给脸不要脸,那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早朝在经历定国大将军辞官这个小小插曲之后,圆满地结束了。
散朝之后,百官各自往宫外走去,脸色皆不太好看,偶有几个官员低声议论,也在察觉到我的目光之后立刻闭嘴。
本将军当真有那么吓人?我摸摸下巴。
刚出宫门,户部的一个侍郎就踱步到我身前,腆着一张俊脸,谄媚笑道:“恭喜沈将军。”
我皱皱眉,故作一脸高深道:“刘兄这是何意?”
这户部侍郎刘夑是为数不多的我所熟悉的官员。此人在仕途上算是规规矩矩,上辈子那么些年也没见他捅出过什么篓子,自然,也没有什么突出贡献。
他今年二十有八,家境殷实,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此人至今未曾娶妻,私生活却格外放荡,嫖**、狎戏子,可谓是男女通吃,与本将军甚是臭味相投。我班师回朝后不久便在京城最大的青楼里与他不打不相识,上辈子倒和他相交了十几年,如今我虽不过二十岁,但算起来也是认识有大半年了。
“嗌!沈渊,和本公子还打什么官腔?”刘夑甚是豪爽地拍了一把我的肩头,“说吧,太后打算让你在京里兼任什么职,让哥哥我给你参谋参谋。”
“太后要给我任职?”我讶然瞪大双眼。
刘夑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柄折扇在手中把玩,配上他那双满是风流味道的桃花眼,当真像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别敷衍我说你不知道,你不是个蠢材,本公子可清楚得很。”他一脸的笃定。
然而我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恐怕现在太后也很头疼,不知该拿我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说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辞官,你信吗?”
“不会吧?”他微眯着一双桃花眼,片刻后缓缓睁开,唇角又带上了他那风流不羁的微笑,“你这小子,怎么会忽然想到这茬?”
“乏了,”我长叹一口气,望天兀自向将军府的马车踱步,“你也别一口一个小子的叫了,我终究是个女人,在这满是男人的朝堂里站不住脚。”
“女人?”刘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出声,“沈渊,本公子敢打包票,如今放眼大天朝,没有几个男子会将你沈大将军当女人看待,这官,你十年内决计辞不掉。”
不得不说,刘夑这张嘴比他那双眼睛还要毒辣,他铁齿断下的话没有一个不是事实。
我也知道,天朝没几个人将我沈渊当做女子,就连我自己也时常错以为自己是个糙汉。他说我辞不掉官自有他的道理,可辞官一事,性命攸关,即使希望渺茫,我也总归要多试几次。
刘夑见我一脸颓废,也不自讨没趣,手中折扇一转,换上一副纨绔子弟的表情,道:“本公子也不和你说这些烦心事儿了,烟波楼新进了几位倌人,据说那其中有一个名叫绮心的,格外勾人,比之花魁洛烟儿也不遑相让,有没有兴趣去玩玩儿?”
听了他这话,我瞬间来了精神,但想到这还在宫门外,好歹得矜持些,便清咳了声,正色道:“你又要去逛窑子?”
“什么你呀我的,别告诉本公子你不想去,”他熟练地揽过本将军的肩,将我推上了将军府的马车,“赶紧地换身衣裳,晚上本公子还得去赶个饭局,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在路上。”
官员出行,马车上难免都会带几套衣裳以备不时之需,而我和刘夑马车上备的衣裳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方便去逛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