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楼的厢房素来典雅奢侈,室中帷幔珠帘层层垂下,如梦似幻,梨木雕的桌椅,上设茶点果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粉味儿,婢女在雕花屏风后奏乐,真真如仙境一般。
京城里有句老话,“烟娘媚,苏娘娇”,说的就是京中最大的两家青楼烟波楼和流苏阁的花魁。既是老话,当然不会单单指的哪两个女子,而是百年来这两家花魁一向的特色。
烟波楼的美人儿我素来混的熟,花魁洛烟儿的入幕之宾我也做过几回,自然仅仅是入幕彻夜谈天饮酒而已,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对于两个女子之间的床笫之事并不感兴趣。
洛烟儿的美是公认的,凤目狭长而带媚,朱唇不点而丹,眉间常点一枚菱花朱砂,加之她在风月场里混迹多年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惑,任谁见了都会心尖儿一颤。
我本以为,这京城中决计找不出第二个赶得上洛烟儿那般美得人神共愤的妙人儿,今日见绮心,着实震撼了一番。
绮心之美,美得不辨男女。同样是桃花目,刘夑的眼睛看来满是公子哥的风流,而绮心那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目便十足地惹人爱怜。
男子见了那双眼睛,会想将他压在身下狠狠蹂躏,直到那双眸子里满是情欲,再轻轻一吻,吻去他眼角薄泪。女子见了那双眼睛,会想躺入他怀里,陪他用他那双眸子看尽尘世三千繁华,直到那双桃花目里浮现出舒心笑意。
而像我这种不是男子,但性格又不像女子的人,只想将绮心睡上一睡。
绮心当然不是女子。
看着坐在身旁陪酒的绮心,我心中暗暗叹息,上辈子我怎么没发现烟波楼的小倌里有这般绝色的?若是一早见了,也不至于打了三十五年光棍儿,到死身边都没有一个暖床的男人。以绮心这般姿色,做夫婿是不行,但给他赎身当个面首养在身边亦是一件舒心事儿。
想来有我这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绮心上辈子在我未见到他时就被人赎了出去也未可知。
我望着绮心的方向兀自出神,就连他何时出了厢房我都不知道。
“嘿!”刘燮一把拍上我的肩膀,将我神游天外的魂魄拉回了体内,打趣道,“怎么,又在忧国忧民了,想得这么出神?”
我一把拍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爪子,横了他一眼:“少贫,本将军就不信你这色中饿鬼会对那个叫绮心的不感兴趣。”
刘燮被我打了手,也不生气,“唰”地一声打开折扇,缓缓摇动,桃花目中尽是风流:“本公子可不似你,什么食儿都吃。”
“你不吃的食儿?”我皱眉。
刘燮这家伙逛窑子一向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若说他万万不会碰的,也只有一种——别人睡过的。这些年他为了拍下京城各大青楼里清倌人的初夜砸的银子都能以万两计算了。
“难道他……”我迟疑地开口,话还未说完,便被刘燮接了过去。
“我也是才知道,那个美人儿的初夜早在三日前便被人买了,”他合拢折扇,眼中适时带了星星点点惋惜,但片刻后又化为风流,“沈大将军,难道你对别的男人穿过的破鞋感兴趣?”
听他这话,我抽了抽嘴角。刘夑看起来风流跳脱,内里,拿他的话说是有原则,而照我的说法便是苛刻。
“在这风月场里,你要求那种身子只属你一个的人儿,不觉太苛求吗?”我道。
刘夑嗤笑一声:“沈渊,你怎么也摆出那一副穷酸样?本公子就不信,别的男人睡过的男人你下得去手。”
我霎时语塞。我素来觉得自己与刘夑是不同的,至少我不会抱着上万两银子往青楼里砸,只求一个年轻倌人的初夜,待她闺房有其他男人踏足之后,便与她不再有交际。但得知绮心的初夜已被人买去,我心中那股迫切还是消散了许多。
说到底,我只是比他更甚,更苛求,所以来青楼素来只是玩玩儿,即使留宿,也只听曲儿行酒令。
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与人谈笑时,心里越是没有底气,嘴上越不饶人,笑骂道:“你这样将人家姑娘小倌糟蹋了就不再搭理,当心报应来了,娶老婆时娶到别人的破鞋。”
刘夑自然知道我有这嘴贱的毛病,也不计较,只笑道:“报应?本公子风流倜傥,以后娶不娶老婆还是一说,报应这东西怎会落到我身上?”
开玩笑不应涉及家眷,我自知失言,敷衍了几句就将这茬匆匆揭过。
也不知道是我咒的还是刘夑真的遭了报应,这一世他的情路格外坎坷。当然,这是后话。
洛烟儿白日素来不接客,我便与刘夑在烟波楼中叫了绮心并几个当红的倌人、小倌作陪,听着曲儿,行着酒令,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
本想着用过午膳之后一起玩儿到晚上,却不料刘府的管家急匆匆闯进房间,在刘夑身旁耳语了几句,刘夑那张俊脸瞬间就绷了起来。
“那群兔崽子!”他咬牙切齿,眸中的不悦不加丝毫掩饰。
“怎么,谁有这么大能耐,惹我们刘大侍郎这么大的火?”我将怀中的粉衣美人儿松开,示意她领着楼里的倌人、小倌们出去。
厢房里就剩我、刘夑与刘府管家三人后,刘夑才翻了个白眼,道:“还能是谁?礼部那群兔崽子!”
他怒气尤未消去:“自从老淮海王翘辫子之后,淮海王的位置传给他哪个儿子就一直没定下来,如今他那小儿子傅子墨终于把他四个哥哥都斗死了,继承了爵位,奉旨入京,礼部那群兔崽子就想趁这迎接藩王入京的机会在户部抠钱,当真当爷这户部侍郎是个摆设?”
我本想趁这个机会笑话笑话他那铁公鸡的模样,可当他说到“傅子墨”三个字的时候,我便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刘夑丝毫没察觉我的异样,草草告别之后便赶着趟去替小皇帝护着国库里的银子去了。他这人,流水一样花自己的钱都半点儿不心疼,可谁要打国库里银子的主意,他必然第一个跳出来化身护崽儿的老母鸡。
刘夑走后不久,先前退出去的倌人小倌们又进了屋,将我团团围住,柔着声儿冲我撒娇。若在平时,我的心早就被美人儿们酥媚入骨的声音挠化了,可此时我的心却烦躁得紧。
绮心看出我心不在焉,悄悄遣散了那群姑娘,只留了自己一个在房里陪我。
绮心是不会说话的,这世间再美的东西都会有缺陷,蝴蝶寿短,孔雀难飞,而绮心的嗓子大概就是他的美丽之中唯一的缺陷。
沉默半晌之后,他递给我一张薛涛笺,上书着一行隽永小楷:“将军有何烦心事儿,尽可说与绮心听。”
我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薛涛笺,不由失笑道:“我有烦心事,你能开解不成?”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绮心的容貌看起来格外舒心,无论眉眼唇齿,皆是世间最完美的画作,让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颊。
被我满是粗茧的手指一摸,绮心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他垂眸掩去目中的神色,执笔的手紧了紧,复又松开,轻轻撇过身子,微笑着在桌上另一张崭新的薛涛笺上落下一行字:“绮心为将军弹奏一曲,但愿能化解将军心中烦闷。”
“也好,你弹来我听听。”我难得的在烦闷的时候依旧和颜悦色地对人说话,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儿实在太美,我不忍辜负,即使我已经没了要睡他的想法。
绮心略微颔首,上内室抱了琴,放在膝上,轻拨冰弦试音。
轻清的几声调子之后,一曲行云流水的《玉妃引》便从绮心指间涌出,琴声轻快婉啭,似红梅于山间齐放,梅香扑鼻,我心中因傅子墨而起的愁闷霎时烟消云散。
琴声愈演愈烈,那一阵活泼婉啭之后逐渐变得激昂铿锵,竟有了几分风刃雪刀的杀伐味儿,我不禁向绮心那修长无骨的十指看去,真不知这样一双柔夷如何奏出的这般铿锵的调子。
正当我惊叹之时,曲调又是一转,这番,琴音沉郁低缓,梅花尽数凋谢,零落成泥,任霜雪掩埋。
绮心面带悲戚之色,指间却依旧在冰弦间跳跃,那双绝美的桃花目中盛着淡淡哀愁,惹得我一阵阵心疼。
《玉妃引》是没有这段的,我虽不通音律,但上辈子常年泡在秦楼楚馆之中,这些曲子少说也听了百八十遍,定然不会记错。想来这哀伤之调不是绮心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便是他故意这般弹,诱我关切。
我心里很清楚,绮心约莫是有事相求,诱我入局,然而一见着绮心那倾国倾城的容颜,触及他似绫烟般含愁的目光,我却又心甘情愿地步入他的迷局。
“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儿?”我上前,轻轻握住了他仍在拨动琴弦的柔夷。
琴声戛然而止,他身子一颤,连忙抽出被我握在手中的十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活似我是在兴师问罪,抓他的手就是在跺他的爪子一样。
我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绮心,起来吧,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演戏,我不喜欢被美人儿当傻子糊弄。”
此话一出,绮心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我只得认命,叹息道:“行吧,你要演我便陪你演,我不怪你在我烦心时奏哀调,这下你该站起来了吧?”
绮心终于停止了颤抖,缓缓站起了身。
看着他诚惶诚恐的模样,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想利用我做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战战兢兢演这些,白瞎的让我心疼。我喜欢你的容貌,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直说,我觉得值得,自然会去做,若我觉得不值,纵使你这戏演得感天动地,我亦不会动容半分。”
许是绮心觉得,戏总要演足全份儿才好,尽管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还是不肯说他究竟要我做什么,只屈了膝,作势又要跪下。
我素来是直来直往的性子,虽喜欢绮心的容貌,却也看不惯他纠纠结结的模样,拎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到桌前的凳子上坐好,将毛笔塞到他手里,恨铁不成钢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就写下来,这是你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不会给你太多时间。”
绮心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咬咬牙,在薛涛纸上写下了一行隽永的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