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黑暗中穿行,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隐约间,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沈渊。”
“沈渊。”
“谁?谁在那里?”我向不远处那个人影走了过去。
“沈渊,你连小爷我都认不得了吗?果真是狼心狗肺呐!”那人穿着一件被血染得看不清本色的粗布衣,几十支透骨箭自他后背插入,又从前胸露出染血的箭头。脸上的血污让人看不清他的容颜,唯有那带着无限嘲弄意味的眼睛格外明亮。
我愣在了原地。
白……
“嘶——”我的脑袋忽然一阵刺痛,似有什么东西忽然破碎,露出下面的鲜血淋漓。
白弃。
我看着那张桀骜的脸,张了张嘴,喉咙却没能发出声音。
“认出来了?”白弃嗤笑一声,竟握着胸前其中一个箭头,不知疼似的将整支箭拔了出来,“真难为你还记得小爷这一身伤。”
“你……还活着?”我颤着声音,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说完,自己反而恍惚了一下。
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白弃,和我有那么熟吗?
“我当然已经死了,”他笑看着我,眼眸里的嘲弄刺得我的心生疼,他道,“被蛮人刺客的箭捅了三四十个窟窿,哪里还活得成?”
他在说什么?
“沈渊,你看看你这窝囊样子,真是白瞎了小爷用命救你,”他猛的一把将染血的透骨箭扔在地上,“你他娘就任由楚温联合西辰那群狗杂种要你的命?”
“……”我张嘴,却不知该用什么话回应。我脑子里没有他救过我的记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我站在原地,兀自恍惚,白弃的声音却是不停。
“沈渊,你他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西辰那群娘炮兵都能杀你,李庸这种杂碎都能伤你,有人派刺客来伤了你男人你他娘竟然还查不出那人的身份,沈渊,你真是对得起小爷这一条命!”
他愤怒着、嘲笑着,身躯逐渐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那双满是嘲弄的眸子依旧盯着我,直到我从愣怔中回神追过去,他才背过身去,消失在了黑暗里。
无边的黑暗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甚至看不见自己。
“将军。”
冰冷的声音蓦然响起,我转过身去,正对上一块漆黑的玄铁面具。
四周一片漆黑,我却连眼前这人面具上的刀痕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全身上下共二十三处刀伤,七处箭伤,右臂被齐肩斩断,左手被削去四指,腰间的剑是再无法握了。
“将军,你对得起天威军军魂吗?”影子冰冷的声音像是在质问,又像在声讨。声讨我这个窝囊了十余年的将军。
白弃也出现了,正站在影子身后,用他那嘲笑尘世浮华的眼睛看着我。
他说:“沈渊,这十年,你对得起谁?”
一张张染血的脸孔自黑暗中浮现,是天威军已亡的将士。他们脸上没有怨愤,只有死一般的失望,灰败的眸子就那样看着我:“将军,天威军将不复昔日的荣光吗?”
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而我一直没有发现。
梦太长,我睁眼的时候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温黄的烛光照在浅色床幔上,腹黑的眼睛也被映得融融,温柔得不露丝毫破绽。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给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渴吗?我去拿水。”他笑得温雅如玉,只那眼下的淡淡青黑有些许破坏美感。
我没有说话,只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他很耐心地看着我,用苍白而有力的手拖住我的背,将我扶起靠在了软垫上。
我喝完他喂到我唇边的温水,又吃了两口他早就备好的白粥,看着他搭在我脉搏上的手指,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刚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吗?”腹黑的微笑有一种让任何人都讨厌不起来的魔力。梦里的黑暗、鲜血与质问似乎都因为这一句温柔低沉的关心瞬间淡化了许多。
我摇摇头。
他见我不答,也只是浅浅笑着,娓娓将我昏迷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上至家国大事,下至鸡毛蒜皮,他都用让人心安的语气说得很认真。跳跃的烛光衬着他眸中的暖色,似有人拿着小扇烹茶,而我坐在炉边,嗅着茶香,惬意悠扬。
“李庸已经浮诛,在半路上截住十八的刺客的身份也查出来了,是宁王的人,之前在潭柘寺遇到的刺杀应该也和他有关,我已经派了一去处理。这些事关系着你的安危,我忍不住插了手,你莫要生我的气……”
我昏迷了三天,暗拍官爵的案子已经结了,包括李庸在内,处死了一百多人。绮心走了,他要找的人几年前在漠北出现过,他要去看看。
“我让人往院子里移栽了些秋菊,等你能下床的时候应该就开了。二之前回来的时候从漠北带回来一个厨子,听闻你从小随泰山大人在漠北长大,应该会想念那边的菜色,不过漠北菜的食材多为发物,暂时还不能让你贪嘴……”
他净挑着些让人舒心的事儿说着,就连家长里短,都被他说得跟小曲儿一样。
“你很长时间没好好休息一下了吧?”我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他或许是正说得兴起,微微顿了一下才玩笑似的答了我的话:“我每日都有休息,阿渊莫不是觉得我精神太好,吵得你有些烦了?”
他眼下虽有些许青黑,但髻发衣衫丝毫不苟,笑容不带半点疲色,或许真的是我多想了。
大约是受伤失血过多,腹黑的声音虽然好听,却也抵不过我身体本身的乏累。
“我有些乏了。”我道。
“乏了就睡一会儿吧,天也晚了,明早我唤你起床,”他小心地扶我躺下,安慰似的捏了捏我的手指,又为我掖了被子,柔声道,“心里有什么都可以与我说,莫要再一个人在梦里哭了。”
“……好。”本将什么时候在梦里哭了?原来你唱曲儿一般地说了这么多,是要逗我开心吗?
不过确实挺有效,现在闭眼满脑子都是他那双温柔的、浅褐色的眸子,再闻不到血腥味儿了。
我看着他坐着轮椅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估摸着腹黑已经走远了,我才撑着身子坐起,淡淡唤了一句:“影子。”
漆黑的身影应声出现在了床前,冷漠而寡言,并不是记忆深处那鲜血淋漓的样子。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除了淮海王刚才说的那些,我昏迷的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些什么?”
“禀将军,今晨刘侍郎以海东青传信,请将军私下拨百名士兵助他剿匪,因将军未醒,属下等不敢私自回复。”
私下?刘燮这家伙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我动了动眉头,却也没有多犹豫:“和冯钲说一声吧。”
冯钲是兵部尚书,一百士兵我虽可以私下调动,但面子上还是得跟他打声招呼,毕竟都不是外人。
“是,”影子领命,又道,“另外太王妃不日将离开淮海到京城小住,她遣人送来消息,好让将军有所准备。”
淮海王府老王爷的元配过世多年,腹黑是庶出,袭爵后上疏为自己生母请了封号,如今的太王妃就是腹黑的生母了。
当初我与腹黑成亲时,太王妃染了风寒,不便进京,只命人送来了一份礼物,表示她支持这桩婚事。但作为生母,儿子入赘给了女将军,她总得看看自己的儿媳。我不便离京,就只能她亲自进京来了。
“我知晓了,你通知福叔让他准备,还有别的吗?”
“目前只有这些。”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把之前上官云给我的那块牌子拿给刘燮,让他在江南替我查一查百宝街。”
“是。”影子应声而退,消失在了晦暗的烛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