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知道了“一诺千金”是什么滋味儿。那是一种万分蛋疼的滋味儿。
如果我有蛋的话。
将军府并不缺钱,相反的,将军府很有钱,富得流油。我沈氏一族代代为将,征战沙场,一任又一任的皇帝给将军府的赏赐加起来至少得有四个仓库。而我那群叔伯舅爷们又是不会享受的主儿,一辈子只知道打仗,偶有爱好也是些不太伤钱的爱好,皇帝们赏赐的那些金银最终全都便宜了我这个败家子。
黄金千两对将军府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那黄灿灿的金子被人从账房里拨走,我心中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本将军终于是花掉了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有花过的一大笔钱。
我用一千两金子,为绮心赎了身。
“福叔,为绮心公子安排间院子,再拨几个懂事的下人过去伺候。”我轻叹口气,冲老管家沈福吩咐。
“是。”沈福得了命令,领着绮心退了下去。
我径自走回了书房。如今天还未黑,给影子吩咐几件事儿之后再用晚膳也不迟。
将军府的书房是个很有内涵的地方,书房摆设以棕、黑为主,墙壁上挂有兵器,屋子正中是一张桌案,案旁放着个梨木雕花的画桶,内装着地图、边防图。桌案后方立着三排书架,第一排乃是各方地理志,第二排乃是各种兵书,第三排靠近墙壁,不太显眼,但书架上是各类孤本的春宫图、荤段话本以及志异小说。
当然,这般摆设并非是我的吩咐,而是我那战死的老爹,上一任定国大将军沈清辉的手笔,我记事起,书房的第三排书架上就已经摆满了各类裹着兵书书皮的杂书。
我随手从第三排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翻开,对着空气吩咐道:“影子,你派人去查查,今日我赎回的那个绮心究竟是什么身份,入我将军府究竟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儿,你就去料理一下他身后的尾巴,让他安心待在府里,若事态严重……嗯,到时候再说吧。”
“是。”暗处,影子冷硬的声音响起。
绮心有问题,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几分,不过我还是将他带了回将军府,只因为他的容貌。他那张脸,是我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看到的唯一一张让我有一丝心动的脸,纵使那丝心动很弱得让人不易察觉,但至少也算是动了。
这一世我须得活到七十岁,漫漫长路,若无人相伴,该是多么无聊?
只希望绮心别是什么敌国细作,让我想留他也留不得。
我靠坐在桌案旁的椅子上看书,还未翻着十页,管家沈福便敲门进了书房。
“将军,晚膳已经备好,您是否要现在吃?”沈福平静地看着我手里的书,脸上的褶子让他的面容多了几分慈祥。
我连忙合上书页,清咳了声,将那本《战国策》放回书架,道:“你让人将吃食拿到绮心房里,我同他一起吃。”
“是。”沈福不做多言,将用膳的事情吩咐下去之后便领我往绮心的房间走去。
沈福为绮心安排的院子名为燕云院,早年是我五叔及其家眷的住处,五叔战死之后,五婶儿没多久就改了嫁,院子也空了。燕云院前方是个花园,后方是座小湖,环境清幽,正符合绮心的气质。
沈福将我领到绮心的房门便停住了脚步,难得意味深长地对我闲话了一句:“将军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早日为将军府添几位小将军。”
我颇为尴尬地清咳一声,挥手示意他退下。
刚才我手里那包着《战国策》书皮的书实则是一本春宫图的事儿果然被他知道了。
不过那书我只是无聊看看,我虽为绮心赎了身,安置在将军府里,但也只为了先培养感情,暂时没有将他收入房中的打算。本将素来不是急色之人。
怀着略微复杂的心情,我推门进了绮心的屋子。
将军府下人的办事效率很不错,屋子虽是新布置的,收拾得却十分干净,摆设也甚为典雅,桌上摆放几道精致的小菜,另有一坛刚刚开封的竹叶青,绮心此刻便正垂着眉眼站在屋子正中的桌旁等我进屋。
“你不必太过拘谨,一切随意就好。”我微微笑着,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和善,伸手示意他坐下。
绮心点点头,缓缓坐下,可还没沾着凳子,又立刻站了起来,递给我一张事先就备好的薛涛笺。
“将军可要绮心奏乐助兴?”
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我无奈一笑,道:“你安心坐下陪我一起用膳就好,不必做那些费心神的事儿。”
我这样说了,本以为他会乖乖坐下和我一起吃饭,哪料他竟“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我大惊,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着头,双目不敢与我对视,只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稍大一些的素笺递给我。
“沈将军恕罪,绮心本为唐家罪奴,被府中之人追捕,误入青楼,不得已之下才求将军搭救。将军之恩情绮心无以为报,然绮心出身卑贱,配不上将军,万万不敢以身相报,还望将军体谅。”
我看着纸上这隽永的字迹,不由地抽了抽嘴角。看上去倒是字字恳切,然而在我读来,这笺上之话的意思就是: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但是我看不上你。
果然,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本将军都没有什么桃花可犯。
我看着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的绮心,心中略微有几分不是滋味儿,叹息道:“起来吧,本将素来不愿强人所难,不过你如今应也无处可去,就暂且安心在将军府住下,待你想要离开了,本将不会拦你。”
对于美人儿,我终是狠不下心说重话。
“好了,坐下陪本将军用膳,好歹本将花了千两黄金送你自由,若是一顿饭都不肯吃,那就太不给面子了。”我将他掺到桌旁坐下,为他置好碗筷。
绮心仍是十分拘谨,但见我为他夹了菜,他也不好不吃,只得垂着眸子将食物一点儿一点儿地送进嘴里,吃得比兔子还要秀气。
一顿饭沉默着吃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热菜都凉了个透。好在,绮心已不再似最开始那般怕谨慎,见我一下子连喝了几杯酒,就在手边的薛涛笺上写上一句话递给我:“醉酒伤身,将军还是少喝两杯为好。”
我知道,他是怕我酒后乱性,做出点儿什么来,他那柔弱的小身板儿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放心,这么点儿酒还不足以让我醉,”我笑着,豪爽地为他也满上了一杯,“想来你酒量应该不错,既然担心我醉,就帮我喝几杯。”
我好与别人一同喝酒,一是略有薄醉之后会有一种飘忽不在尘世之感,二是醉鬼与醉鬼之间素来没办法讲阴谋,只能谈感情,更容易熟络。
绮心果然是不怕喝酒的,我把酒递给他,他也没有多做推辞,只缓缓端到唇边。
眼看着他就要将酒喝下去,我心中正为他不再防备着我儿欣喜,却见他持酒杯的手一顿,脸色变得有些微妙,抬头眸色晦暗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疑惑皱眉,问,“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绮心的身子微颤了下,立刻垂眸掩去目中异色,轻轻摇头,极自然地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看着他喉结滚动,我心底不知为何忽然蹿起一股热流,混着几分酒劲儿,竟让我有几分失神。我生怕在绮心面前失态,连忙提气压下体内那股燥热。
我想我不能再喝酒了,美色当前,那区区几口浊酒竟有了春.药的功效,着实神奇。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要折磨我,我这厢正与体内的燥热作斗争,那厢,绮心竟忽然不怕我了,极为贴心地为我夹了菜,让我心神更加荡漾。
看着这个我砸了一千两黄金都没砸动他的心的美人儿忽然变得这么体贴,我心中生出几分感动来,强压住体内的不适也将他为我夹的菜吃了下去。
哎,美人垂青,千金难求。
不过……这菜的味道怎么和之前吃的有点儿不一样?难道是凉了的缘故?
“绮心,你真是分外不同,经你的手夹的菜,滋味都要鲜美几分。”我强打起精神对绮心开玩笑,却不料一抬眸,正对上绮心那一双晦暗难明的桃花目。
我一阵心惊,没来由地冒出一身冷汗,不过转瞬,我便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一道彻骨的寒流从心房中涌出。
“绮心,你怎么了?”我暗中运气护住心脉,压住心口处传来的不适,努力扯出一丝微笑。
看着绮心冰冷的双目,我终于明白了何谓“色字头上一把刀”。
“哈,绮心,你不会说话也写两个字啊,是不是身子不太舒服?哎,早知你身子骨弱,没曾想竟弱到了这个地步,方才不该让你喝酒的。”我干笑一声,打着哈哈,暗中用尽全部心神想站起身来,却发现四肢都似变了木头,毫无知觉。
绮心依旧冷冷盯着我,半点不为所动。
终于,我再压不住胸中那股寒流,“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带着冰碴的黑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