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昏迷太久,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道黑色的人影,一身黑色劲装,脸上还戴着个玄铁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将军,刺客绮心已拘入府中地牢,请您发落,另外,管家沈福擅自在将军所用酒水中放催情散,已按府规杖责二十,是否要加刑,还请将军示下。”影子一上来便禀报正事,没有一句问候,但那冷硬的声音却让我格外安心。
绮心被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被影子查了出来:蜀中唐门家奴,幼时因偷学只有唐门内门弟子才可修习的毒术而被毒哑,后在门中用毒毒死了内门弟子,逃出唐门,唐门下十方令追杀此人。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长得柔柔弱弱的男子竟会有如此之霸气的过去,出身卑贱,偷习毒术,毒杀同门,叛离门派,虽然他不会武功,但凭那一身毒术,若是没栽在本将军手里,再过几年当会成长为江湖中一大枭雄。
经影子将他调查出的前因后果与我禀报了一边,我这才明白,我中这一回毒完全是无妄之灾。
绮心被唐门中人追杀,逃命途中被骗进了烟波楼,而烟波楼虽是青楼,在京城中势力却不容小觑,若无人为他赎身,他决计不可能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逃出来,于是,他就开始寻找能为他赎身的人,而我就恰恰成了那个冤大头。
一包惑心散,让我觉得他是世间最美的人儿,用千两黄金为他赎身。原本此事破财免灾就已经结了,毕竟他不能在京城中闹出太大的动静,引来唐门追杀之人,奈何我家杞人忧天的管家见已经二十高龄的本将军好不容易带回来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看起来似乎对我并没有什么兴趣,于是体贴入微地为我俩添了一把火,成功将他家将军烧了个体无完肤。
“哎,影子,你说你家将军我是不是很无辜?”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哀悼我这三十五载才荡漾一次的春心被重重阴谋与巧合撕了个七零八落。
“属下觉得,这都是将军您自找的。”影子毫不留情地在我破碎的心脏上又踏了几脚。
我努力忍住想要滥用职权教训教训这个不懂得安慰自家将军的暗卫的冲动,微笑着咬牙切齿道:“呵呵,影子,你果真是本将军的贴心小棉袄。”
影子丝毫不理会我的讽刺,只用他冷硬的声音提醒道:“属下认为,将军还是先去审问绮心为好,毕竟将军身上的毒只是暂时压制,尚未根除。”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又觉得心头有一股寒流蠢蠢欲动。此毒名叫“寒煞”,是绮心自己研制的一种寒毒,中毒者四肢麻木,血脉冻结,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毙命。我中毒时虽及时用真气护住了心脉,又逼出了一口毒血,但此毒若无解药无法根除,纵使我内力深厚也决计熬不过一月。
“你带路吧。”我肃了颜色,不再与影子玩笑。
将军府的地牢相较其他地方的地牢干净了许多,通风良好,只不过多年未关犯人,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
绮心被关在最里的一间牢房中,他一身浅棕色布衣,长发未束,席地坐在房间正中央,身前的矮桌上点着一支细细的白烛,烛光打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恍若谪仙。
不得不说,绮心的容貌乃是世间少有,即使我现在未受惑心散控制,依旧不禁为之惊叹。
“绮心,本将自问没有对不住你,为何要下毒谋害本将?”我示意影子将纸墨笔砚放到绮心身前的桌上。
此时的绮心一改之前战战兢兢的模样,听我问话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六字:“衣冠禽兽,当杀。”
我摸摸下巴,思索道:“本将朝服上确实绣有一只麒麟,但京中之人衣冠上绣禽兽者不胜枚举,绮心,你以此理由杀人容易伤及无辜啊。”
绮心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抽,终是没有搭理我。
我见他对于闲聊兴致缺缺,便道:“这样吧,只要你将本将身上的毒解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从此一笔勾销,本将绝不再为难你,可好?”
上一世绮心找了别人作为冤大头为自己赎身,以致于我根本连绮心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说过,想来就算将他放走,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我并不想多生事端。
在我看来,我不与绮心计较便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不料绮心却不这么认为。
他不慌不忙地蘸墨,在宣纸上写道:“我原本也只想息事宁人,借贵府躲一阵就离开,但如今见将军中了‘寒煞’依旧能这般精神,想与将军谈个生意。”
“生意?”我微微皱眉,却并没有表明态度,只道,“什么生意?”
绮心抬眸,淡淡扫了我与影子一眼,提笔写道:“寒煞之毒,除我之外无人能解,只要将军替我灭了蜀中唐门,寒煞解药配方必然双手奉上。”
看着薄薄宣纸上那狮子大开口的要求,我不禁微眯了双眼。我本以为自己顶多往府里带回了一个奸细,却不料是引进了只恶虎。
“生意当要对等才好,”我道,“本将答应你,绝不让唐门中人知晓你在京城的行踪,至多如此。”
绮心闻言没有答话,搁笔阖目,一副送客的表情。
我亦不再多言,领着影子出了牢房。做生意比的是谁手中筹码更多,谁又更沉得住气。
“影子,暂时不要动绮心,此毒一月之内不会对我的性命造成威胁,这二十日,你去寻找解毒的方法,若是找到了,便将绮心处理掉,若是没找到,就让影二见见绮心,如果影二也拿他没办法,就将绮心交给唐门。”
“是。”
绮心是只善于伪装的恶虎,而与虎谋皮之事我一向不做。
寒煞之毒虽暂时被我压制,却并非对我的身体完全没有影响,接下来的几日我一直在府中静养,连早朝都称病未去,只让管家每日往宫里送份辞官的折子。
许是我人缘太差,称病了六七天,前来探望的官员也只有刘燮一人。
“沈渊,本公子听说你小子得了重病,特地来瞧瞧你,还不快出门迎接!”刘夑还是这般聒噪,人还离我卧房八丈远,声音就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
要是往常,我一定讽刺他几句,可今日我实在没有精神。寒煞这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许多,怪不得绮心会那般有底气。
正想着,刘夑已推门进了房间,看见正蔫耷耷睡在躺椅上的我,脸色微变了变:“你小子还真病了?”
我摇摇头,用力压下在心口乱窜的寒气,坐起身来:“只是中了点小毒。”
刘夑皱起眉头,将手指搭上我的手腕,不过片刻,脸色便已难看至极:“你他.妈这是小毒?你内力再弱点儿现在都能去见阎王了!”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很想告诉他,我就算是死了也暂时见不到阎王的,那判官虽然不要脸,但能让我重生回二十岁,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说我死后魂魄会被困在尸体中,应该不会是假话。
刘夑恨铁不成钢地甩开我的手腕,背着手在我屋里来回踱步,良久,他停下脚步,问:“下毒的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我躺回椅子上,阖起双目道,“不过他胃口有些大,要从他手里拿到解药没有那么容易,我不敢操之过急。”
万一绮心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他倒是能到十八层地狱里过一遭就投胎,留我在尸体里受罪,那才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你这毒中得真不是时候,”刘夑板着一张脸,活似有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你称病不朝,一天一张辞官折子地往上递,太后虽然将折子压了下来,但难免走露消息,朝中许多人都已经坐不住了。”
我闭着眼,自嘲一声:“呵,本将军还真得那群老家伙看中啊。”
“沈渊,你不能再任性了,”刘夑的声音格外严肃,我不禁睁眼,正对上他漆黑的桃花目,“沈渊,你要知道,你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你将军府一府人的性命,更有太后的、皇上的、我的、朝中上下数百忠臣的,这些,都尽数在你手中。”
“你觉得我是在任性?”我偏头,静静看着他。
我甚至不知道此时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冷,比毒发时还要彻骨,上辈子我明里花天酒地,暗地里不知道为皇帝扫除了多少障碍,就连影子也在二十五岁时那场三王叛乱中丢了性命,我重生这一回,竟还是得像上辈子那般,被一天天榨干了用处,最后被弃如敝履?
“刘夑,我问你,若有一天你无法功成身退,只能功成身死,你待如何?”
刘夑被我问得一愣,片刻后才看着我,道:“至少功成了,不是吗?”
他道:“沈渊,我不知道你最近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所认识的沈渊,不会这般瞻前顾后,我所认识的沈渊,虽是女子,却比男人更加大丈夫!”
我生生怔住。
我没有料到,年轻时的自己竟能得刘夑这么高的评价。我一直觉得,那时的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傻子,一门心思觉得,即使为国捐躯也是件无比光荣的事。
良久,我才回过神来,望着头顶那根朱红的房梁,心里不是滋味儿。
“你走吧,我心里很乱,想一个人静静。”我冷声下了逐客令。
刘夑最后是怎么走的我不清楚,只知道他走前曾对我说了一句:“沈渊,现在的局势容不得你继续病下去,就算你明天中午就要毒发身亡了,早朝也必须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