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知后觉地接下圣旨,连跪下谢恩都忘了。
太后并不怪我失礼,只波澜不惊地解释道:“这两道旨,一道是先帝赐予你沈家的遗诏,当年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本欲交给你父亲,却不料你父亲战死长水城,这道圣旨便暂时搁下了,一搁便搁成了遗诏。”
听着她平静而雍容的声音,我鼻子不禁有微微发酸,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轻描淡写说出了“遗诏”二字?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是天下皆知的,上一世,在小皇帝十五岁正式执掌朝政之后,太后便主动去为先皇守陵,一守便是五年,至死方休。
太后见我没发话,继续道:“这另一道圣旨乃是皇儿亲笔所书,只要他在位一天,你沈家之人无论犯下何等罪疚,都可完全赦免。”
“谢皇上、太后隆恩。”我终于还是跪下了。
得了这两道圣旨,无论哪个将领都会感激涕零,而我却依旧冷着一张脸。我心里若说一点儿也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相较于上一世淡定了许多。
没错,上一世我也收到过同样的两张圣旨,只不过上一世是在二十五岁之时,我领兵平叛有功,小皇帝楚温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赐给我的。然而,就算有这两道圣旨又如何?当小皇帝有需要的时候,我还不是得为了“家国大义”去死上一死。
“不必多礼,”太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今日叫你来也就这一件事,本宫有些乏了,沈爱卿若还有事要忙,离开时也不必特地让人禀报。”她径自说完,也不顾我答没答应,转身便进了内室,留下小皇帝和我在主殿里干瞪眼。
楚温怯生生地看着我,想来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我近距离接触。
他打量了我很久,终于似下定了决心,一咬牙,走到我身前,用他软糯的声音轻轻道:“皇姨,今日早朝你骂那个秦尚书时候的模样,好生帅气。”
“哦?”我淡淡挑眉,“皇上说的可是真心话?”
“君无戏言,自然是真心话!”楚温急切地回答,像是怕我不信,又道,“朕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皇姨这般,在朝堂上淡淡说一句话便堵得那些大臣说不出话来。”
我无奈一笑,小孩儿就是好,若是上辈子二十几岁的皇帝对我说这话,我一定会吓得跪下请罪,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说的话哪里会有那般深意?喜欢便是喜欢。
不过。
“皇上身为君主,将来是要治理整个天下的,可不能只有臣这点儿出息,您说的话便是圣旨,谁敢反驳?若是谁敢不听,拖出午门砍了便是。”我肃容道。
楚温瞪大了双眼,似是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权力:“可是母后说,朕身为皇帝,不可任性,要多听大臣谏言。”
“是,您是天底下最不可任性之人。”我心底蓦地生起一丝怅惘,我是不可任性之人,太后是不可任性之人,就连这个才只八岁的小皇帝都知道,自己不可以任性。身居高位的,又有哪一个可以任性呢?
我正了正心神,继续道:“您是天朝的君主,掌握生杀大权,一言一行都系着天下苍生的性命,所以更要明辨忠奸、谨言慎行。”
楚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露出一个不带丝毫女气的微笑,心知自己和他已经没有更多好说的了,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宜在宫中久留。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告辞离去之后,八岁的小皇帝楚温会对今日之事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可是有什么心事?”小六子小声提醒。他是小皇帝的贴身太监,今年不过十五岁,却因办事周道、说话讨喜被楚温留在了身边。
楚温不过八岁,对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心防,见小六子问起,随口便说了:“朕在想,母后让朕与皇姨相处熟稔些,可是皇姨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朕不知该如何才能与她亲近。”
“可是沈渊,沈将军?”小六子试探问道。
楚温点点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澄澈无比。
小六子又问:“那皇上可喜欢沈将军?”
“自是敬爱的。”小皇帝老实道。
小六子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只转瞬便隐了去,他故意做出思考的模样,顿了一会儿才道:“奴才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皇上想不想听。”
“哦?你快说来听听。”楚温的眼睛亮了起来。
此时,心思单纯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六子低垂的眼眸之中闪过的那一缕精光。
次日,雪上加霜,身中寒毒的我来了月事。寒毒带来的不适加上来月事时小腹的疼痛,让我这久经沙场的身子也挣扎不下床榻了,不得不告假没去参加早朝。
我本想着,自己能在床上躺上一天,强迫自己灌下一碗调养气血的药,正准备睡一觉缓解疼痛,却不料管家就来禀报了两个让我睡意全消的消息。
其一,今日早朝的时候,小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亲自宣布了要给我和淮海王傅子墨赐婚!
其二,淮海王得知我身体不适未去早朝,特来探望,如今人已经在客厅中等候了。
“你怎么没把人拦着?”我咬牙切齿。
沈福似早就料到我会有此一说,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将军并未吩咐不见客,且淮海王身份尊贵,老奴不敢阻拦。”
我喉头一哽,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不敢拦是假,不想拦才是真,定是那淮海王样貌不错。
沈福的性子我清楚得很,让他处理任何事情他都能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从不多说一句话,唯独在本将军的婚事上面,他简直比我那死去的爹娘还肯操心,活似本将军二十岁未曾嫁人很老似的。刘燮都二十八了婚事上还没个着落都没人说他,本将军才不过二十,何必这么急?
上一世小皇帝也是给我和傅子墨赐过婚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得知傅子墨进京时我会有些烦躁。不过上一世我因不满小皇帝的赐婚,挑着傅子墨来府中探望我的日子到烟波楼去躲了一整天,一回府就遇上了宫里传旨的太监,说应淮海王的请求,小皇帝取消了对我和傅子墨赐婚。所以这赐婚风波也不惊不险地过去了。
然而这一世不一样啊!
本将军如今连房门都出不了,怎么去烟波楼躲?皇帝的圣旨素来是金口玉言,本将军自问没有傅子墨那个能力可以让小皇帝撤回圣旨。
“福叔,你去告诉傅子墨,本将军今日不见客,让他自己回去吧。”去不了烟波楼,不见他也好,希望他能知道本将军不欢迎他,自己去找小皇帝取消了赐婚。
我挣扎着将自己挪到了躺椅上,既然睡不着,在床上呆着也难受。
沈福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站在门口,苦口婆心地劝我:“将军,依老奴看,淮海王挺不错的,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再者,他从不参与政事,与他成亲,亦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您为何不考虑考虑呢?”
我偏头看着沈福,心知今日我若是不给他一个交代他是不会走的,便与他实话实说了:“本将军不喜欢心机深沉的男人。”
“心机深沉?”沈福似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将军,以老奴的了解,淮海王并非心机深沉之辈。”
我冲他翻了一个白眼,若不是知道他一心为着我好,又一大把年纪了,加上今日我身子不便,本将军早把他揍出去了。
“心机深沉会写在脸上吗?你才认识他多会儿?”我的耐心用光了,“赶紧去,别逼本将跟你翻脸。”
我这个将军终究还是有点威严的,沈福应了一声“是”,去了前厅。
傅子墨此人我曾特地派人调查过,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温文尔雅、谦逊纯善”,偶有负面评论,还是嫉妒他的人说的,几乎不可信。然而,在王侯世家之中出生的人,有几个会是善角儿?
就拿他四个哥哥的死来说,不管怎么查,都与傅子墨没有半点儿关系。可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老天眷顾他一个藩王的庶出幼子,哥哥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让他白捡一个藩王来当?
纯善,唬鬼!
我心中正想着,却闻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我卧房门前。
“沈将军,小王听闻您身子不适,特来探望,不知将军可允许小王进来?”傅子墨的声音十分好听,成年男子特有的低沉嗓音,带着两分温柔,让人听来,似冬日的暖阳轻轻打在皮肤上,说不出的舒坦。
他的声音实在太动听,竟让我一时忘了绮心的教训,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当然,说完我就后悔了!
傅子墨的容貌算不上十分帅气,却让人看着十分舒服。他双眉浓淡适中,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十分和谐。眸色不深,眼里却盛满了温柔而诚恳的笑意,许是常年微笑的缘故,他眼角有几丝细纹,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年轻,只让人更想与他亲近。
怪不得沈福才见他一会儿就像为他与我牵红线了,就连我听了他的声音、见了他这张脸都会以为他是个纯粹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