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一点点建起来,设备也逐步投入运行。我在板坯连铸机的钢柱上,每天不知有多少块上千度的板坯从我身边经过,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没有停歇,我没有什么地方能躲避这可怕的高温,简直像被被无数“太阳”炙烤一样,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停止,更不知道谁能来帮帮我。”他的声音悠悠的,在空寂的厂房中飘荡,不知不觉间已弥散开,将这座厂房中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忧郁。
“在最初的日子里,可怕的热浪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无停无休的酷刑。如果拿我的感受与人在桑拿房的感觉相比,那些热浪直扑热直扑,无遮无挡这点很像,但那热的程度要强上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每当钢坯经过我都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化掉了,心想肯定挨不过下一块板坯。但下一块板坯过去我觉得自己还有知觉,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钢厂里24小时灯火通明,让人觉得这里是一个太阳不会不落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我在“桃花园记”里看到过,是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可如果有人知道桃花园里其实是这样的感觉,不知还有没有人向往。
但是我也发现,无论温度多么的高,环境亮度有多大,除了让我感到无尽的痛楚,似乎也不能对我有什么其它伤害,我还是那个魂魄,还可以思考,没有像乔说的那样灰飞烟灭。
“有一次,我看到我们安装公司的一位师傅调到了二炼,很高兴,鼓足勇气和他说了几句话,却把他吓得病了很久,后来还想尽办法离开了二炼。我很内疚,心想,再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了。后来我慢慢认识了厂里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您。那时您刚来,那么高挑,眼睛又大,见一次就记住了。我看着您从胆怯的小姑娘,学成了技术能手,真为您高兴。每当看到你们遇到难题,我就跟着着急;看你们完成任务出色,我也跟着高兴,我觉得我就在你们中间。这座工厂也好似一座熔炉,每一个人都在经受熔炼,不断成长。我的心渐渐释怀,慢慢的我发现那种无形的禁锢也在减轻,我在厂里行动变得比较自由。”
“可后来,工厂停产了,很多人都见不到了。而您留了下来,我觉得您技术那么好,留守真有些可惜。”
“这么多年,我从没想过要打扰您,可是当我得知工厂要拆到外埠单位去,让我非常非常焦虑。我曾经在外漂泊,好不容易从比利时回到北京,现在又要离开,这里有我的家啊,我真的不想走了……”
“您技术好,也许能帮我,我就想求您帮我想想办法,让我留在自己的家乡。”说到这郑东将脸侧向一边。
红云觉得胸口越来越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不想离开家,这种心境,自己怎能不感同身受呢。
停产的时候,领导找到自己,让自己到位于河北省的新建钢厂去工作。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收入,更能够发挥技术特长。但想到还上小学的孩子和快80岁的父母,自己迟疑了。如果去新厂每周最多能有一天半的时间留在北京,又有多少时间陪在他们身边呢?自己选择留守,只因为想将陪伴——这个女儿和母亲能给予家人的最好礼物,时时奉在自己爱的人身边。
眼前这位郑东,只想留在家乡,这样的要求现在看来似乎也将成为奢望。
红云看着郑东,想着他的话。
很久,她无奈地冒出一句话:“我还是帮不了你,真抱歉。”
郑东,默默抬起眼帘:“没关系,我其实知道。您能不怕我,愿意听我说,我就很满足了。”说到这郑东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这笑容让人看了竟想落下泪来。
“不,你听我说,我其实不是不想帮你,我刚才想过了,您一定觉得凭我的技术切下一截钢柱没有问题。可是你想过没有,切下这截钢柱,设备会受到很大损坏,而且即使像您说那样将这部分切下来,这截的重量也至少有几百公斤,人力根本无法移动半分,更别说埋入地下了。我一个人确实没法办到。你看要是我向领导汇报一下,你愿意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看我,你向领导汇报也很难让人信服。而且我想这件事公之于众,不一定真能帮到我。”
“那你还有其他的事需要我做吗?我愿意尽力。”红云不死心,接着问。
“没有了,您已经帮过我了。”
红云避开郑东忧伤的神情,心中暗自思量,她忽然像想起什么:“对了,你的家不就是在附近吗?家里还有谁?”
“不知道家里现在还有谁,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没出过厂房,更没有见过他们。”
“你家住哪?”
“老山小区。”
“那不太远啊,你没想办法回去看看?”
“我被限制的范围就是那么大,白天我是出不去厂房的,我发现夜晚活动范围大些,可是厂房外面依然灯火通明,我也很难适应,光线太强会让我有一种灼伤感。”
“那你试过躲在一个东西里,被人带出范围吗?”
“从来没有试过。”
“明天,我带一个大一点的手提箱来,你躲着里面试试看,如果能被人带出那个限制你的范围,那我们就一起去你家看看。”
“好,我愿意试试,过我太大的手提箱拿着费力,其实一个大些的书包也行,不管是不是能行,我也要谢谢您,真的我太想出去,太想家了。”
第二天,红云,找了个又大又厚的皮书包,还特意准备了些钱和吃的带上。傍晚,她来到了厂里,见到郑东。
红云举起手中的书包给郑东看。郑东示意她把书包先放到地上。一会功夫,那个书包似乎被什么撑起来,显得鼓鼓囊囊,随后里面传出郑东的声音:“好了,把书包链拉严,我们出去试试。”
红云拿起书包,觉得包虽然鼓了些,但分量没有增加。她轻轻拉上书包链,提着包走出厂房大门。
在厂门口,她停下来,轻轻地问“怎么样?可以吗?”
“行,我们去吧。”
红云把书包,放到自行车筐里。又把书包带儿在车把上缠了几圈。这才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向老山登去。
工厂距离老山家属区并不远。不一会他们已经到了。按照郑东的指点,先向右拐,再下一个坡,只见一个高台阶旁有一座红色的砖楼。“这栋就是。”郑东说。
这是一栋六层的老式楼房。楼前有个小花坛和一组石桌石凳。
只听郑东轻声说:“这个石桌还在啊,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儿看人下棋。你看,正对着的这个楼门右边一层那个亮灯的,就是我家。”
“我带你进去吧?”红云问。
“我进不到家里,就在这吧,远远看一眼就行。”
红云心想,把书包放在车筐里不安全。她一眼看到几位带红袖箍的老人正坐在旁边聊天,就走过去说:“大爷,我进去楼里找个人,马上就出来,能麻烦你们帮我看一下东西吗?”“你找谁呀?”一位老人问红云。“您看就是亮灯的这家。”“哦,老郑家呀,你去吧,我们帮你看着。”红云向老人们道了谢,急匆匆地跑进楼门。
楼道里黑洞洞的,红云试探着敲响了郑东家的门。
很久,才听到里面传出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谁呀?”
“阿姨你好,我是郑东的校友,来家里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