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有点长”他轻声说,“我就站在这边,咱们保持安全距离。”说完,看红云没有什么反应,微微抿了抿嘴唇,开口前,脸上竟然泛起流一丝匪夷所思又凄苦无比的笑容。
红云的眼光触碰到那点笑意,那感觉如同触碰到一块冰冷彻骨的寒冰,侵入心肺的冻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红云一阵战栗,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阻止他开口了。
红云轻轻地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很轻很缓,生怕被那青年察觉,她不能让这人发现自己的心里在打鼓,只一心想着:保持镇定,保持镇定。但她似乎听到心底里的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说:别再听他讲下去,赶快离开这里!
红云无法抽身离开,她的腿似乎不想听她使唤,而对青年的种种疑问也让红云下决心解开心中的谜团。
她为自己壮胆,心里想,这么个小伙子,当我徒弟我还得看看机灵不机灵呢,怎么能被他这几句话吓住?在这座工厂里这么多年,自己见过干过多少工程?什么样的难题,多么重要的任务,自己哪次皱过眉?哪次不是干得漂漂亮亮的?这样的一个小青年,难不成还能反了天?唬谁啊?
她下意识地垂眸去看面前的连铸机,7、8米的宽度,黑漆漆的,像条墨染的小河,从厂房一侧的黑暗中来,再通向另一侧的黑暗里,“河”的“两岸”高中间低,形成一个凹型。在凹型底部,又错落排列着很多滚轮,通槽,看上去极为凹凸不平,这些钢铁构建确实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条“沟壑”,不过红云心里却暗暗打鼓,这怎么能挡得住人?三步两步,不就翻过来了?真是纯粹的心里安慰,自欺欺人,简直可笑!想到这,她禁不住白了那青年一眼。
那人也像看出了红云的心思,又赶紧说道:“我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让您放心。”
就你这样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还想让人放心?红云懒得再和他理论。也不再看他,眼睛瞄向一边,把耳朵侧向年轻人,皱着眉说:“赶紧说吧。”
“嗯”,那青年答应着,又似乎还在犹豫踌躇,踱着步走向旁边,缓缓坐到一台机器旁,这才慢慢讲出一件几乎被人遗忘的往事……
“我叫郑东,是1986年从S钢技校毕业分配到安装公司的。”
86年毕业?听到这,红云诧异地看着那青年,这人说自己是86的,那算起来比自己还大几届,今年最少也应该有40多岁,这看着也太年轻了!这么假话的假话还好意思说?她轻轻哼了一声,不懈地说:“那您,可真是驻颜有术啊。”
郑东听了,苦笑一下,一双迷离的眼睛看向黑暗,悠悠地说:“驻颜术?这算什么驻颜术,即使算谁也不想要。”
红云还想说什么,郑东的话阻止了她:“如果您愿意听我把话说完,您想知道的一切,也就都有答案了。”
“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安装公司,干钳工。工作了一年多,也就是刚刚可以独立上岗吧。就在那段时间,我听师傅们都在议论总公司从比利时购买大型钢厂的事情。
听说这座钢厂在比利时已经停产多年,而我们S钢当时正准备扩大生产能力,一直筹备再建一座炼钢厂。经过测算,如果由企业自行建设,一座炼钢厂从设计施工到设备购买、运行调试,都会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耗资也极为巨大。而比利时这座钢厂,从厂房到设备可以成套出售,而且设备先进,自动化程度也高。另外,在价格上,这样的钢厂整体出售的价格只相当于购买相同重量的废钢。
中国人在欧洲成功购买整座钢厂的消息,在国际上还引起了轰动,许多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S钢的这项工程。
据说总公司下一步就是要派自己的职工出国,到比利时去,将这座炼钢厂整体拆迁回来。
大家得知这件事可以说都很兴奋,一方面感觉自己的企业很牛,为中国人争光,另一方面也很清楚,设备拆建这样的工程,是我们安装公司的拿手好戏。我们的人一定会参加到这项工程中的。
现在想想,那个年代,我们许多人每天就是两点一线的上下班,连河北山东都没有去过,要是谁能有机会公派出趟国,那是多光彩的事啊。
当时大家都暗暗憋着劲,等着公司下任务。
果然,没过多久,我们安装公司就接到了总公司的任务,大家纷纷争取,都希望自己可以被选派出国。
我也和大家一样,很想参加到这项工程中。听老师傅们说,他们在公司工作了一辈子,赶上总公司买欧洲钢厂这也是头一遭啊,我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就赶上这样的大工程,那真是难得的机会。
眼看着,经过培训的第一批出国施工人员几个月后出发了,我的心里那是十分羡慕,也不知自己啥时候才有机会,后面几批又会什么时候派出呢?
听领导说,比利时钢厂太大了,施工难度也大,工程量可以说是巨量,施工周期长,人员需要继续分批派出,通过轮换、补充,提高施工效率。
我想机会还是有的。领导之所以没派咱,估计是觉得年轻人,技术上还稍微逊色点,那咱就加紧学呗。
要说钳工的功夫大多还是在手上,锯、削、锉、钻…..要学要练的还是挺多的。“
讲到这,郑东不由自主地搓了搓双手,右手的拇指来回抚着左手手背。
喃喃地说:“这个疤,就那时候錾钢筋留下的。
”对我来说最难基本功还是‘錾’,我手劲不大,为了能一下錾断一根手指粗的钢筋,练得双手木讷,没有知觉那是常事,锤子打到自己的手上也有过。
后来我参加了青工技术比赛,领导、同事们对我的能力都很认可。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刚下班,正准备去洗澡。师傅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喊我去开会。呵呵笑着一直拍我的肩,就是不说是什么事。
等我赶到会议室,里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由车间主任宣布了第二批出国人员名单,我,就在其中。当时那个兴奋劲啊,说是说不出来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和准备,单位开始为派出职工办理出国手续,一切都是又顺利又迅速,
可是越是临近出发,我越是感到父母的担心和顾虑。其实他们打心眼里不想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可是,面对单位派出任务,他们这些在企业工作了一辈子的人,是不会提什么要求的,他们的选择,永远是服从。
出发前妈妈帮我收拾了一夜的行李,明明已经装的好好的,她还是一直看了又看,查了又查。
第二天,她说就不陪我到机场了。可看着我们出了家门,又追上来,一边帮我抚平衣服上的一个褶皱,一边说:“你没出过远门,这次和单位同事一起去,有什么事多和师傅商量,照顾好自己,也互相多照应着点。”我爸是个老工人,他心里很清楚重工业的工作性质,可他是个大老粗,讲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反复嘱咐着:“小子,干活时机灵着点。”
马上就要离开中国飞赴大洋彼岸,我无暇细想父母的心境,头脑完全被兴奋、紧张充斥着。
终于,我和同事们一行,踏上前往欧洲的飞机,开启了出国工作的行程。
我面前的一切是那么惬意,对即将开始的工作也充满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