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倩女小札》的说法,聂小倩十八岁时病逝,葬于金华城北。可我看她这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像是能“病逝”的……
刚到金华那日,她便直奔金华城南三里处的亭子,从午时等到了天黑。毛躁的姑娘,难得有这分耐心。
掌灯时分,月儿初上,我远远瞧见茶花丛中“聂小倩”姗姗而来。
两个聂小倩。
后者到时,乏力地喘气,我看得出她面色并不好。回头想想,一个鬼魂面色如何能好,傻里傻气地笑。
之后出现一个干净清爽、面容俊朗的书生。
他不疾不徐走来。若不是他脚步有声,走在茶花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我会以为他亦是鬼魅。
“小倩,你累了,进亭里坐着再说。”他轻轻地对聂小倩说话,语声温和。而后扶着聂小倩进亭子坐下,看起来体贴非常。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聂小倩。而记忆的主人,唤作聂小瑶。
此时此刻,我方能分清飞掠茶花丛逃亡之人与欲以火杀我之人是聂小瑶,而最初询问我霍华燃下落的才是聂小倩。姐妹二人问的都是霍华燃,却是一个淡然如水,一个咄咄逼人。
我听她们二人谈话才知,聂小瑶穿州过省,是因聂小倩托梦给聂小瑶,要聂小瑶去金华寻她,说是人虽已死,魂留人世。
因孪生之故,从小到大姐妹二人不论是喜怒哀乐,还是病痛疾苦,总是同时感受,不差半分。但相同之外总会有些不同。所以姐姐喜好琴棋书画,妹妹反倒喜好舞刀弄枪,导致妹妹大大咧咧,姐姐书香漫身。三年前,聂小倩病逝,从此与家人天人永隔。其实聂小瑶一早就知姐姐还在人世。若不在人世停留,她不会没来由的喜怒哀乐。聂老爷常说她作怪,并不理睬。直到她说要去金华寻姐姐,聂老爷才真正发了火,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胁阻其离家。她是不怕的,偷偷收拾好细软于当夜留书出走。
绝非聂老爷常常口出狂言,聂小瑶才敢忤逆,而是聂老爷膝下只她一人,平时巴不得手里捧着嘴里含着,生怕贪玩的女儿有三长两短。其实我明白聂老爷的想法,大抵是聂小倩一去不归给他落下阴影,所以他才想将聂小瑶这唯一的子息牢牢拴在身边,好好养着。如若不然,再来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那把老骨头将来给谁埋?
聂小倩对聂小瑶说他叫宁采臣,还说自己已嫁他为妻。
和《倩女小札》所写相同,他是个家世清贫的书生,明眸皓齿,清俊温文,穿着绘有紫竹的浅色衣裳,简单素净,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我不喜欢太过书生气质的书生,也永远不会喜欢太过书生气质的穷书生,但聂小倩喜欢。只要她喜欢,谁不喜欢都不要紧。
宁采臣淡淡地眄了聂小瑶一眼便躬身作揖,聂小瑶微微还礼,叫了声“姐夫”,再一次展现淑女风范。想来只有陌生人在场,她才会露出这种模样。
宁采臣仔细看她,我看见他眼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光彩。
他同聂小倩说:“一直听你说孪生妹妹与你如何如何相像,没想到就连声音都一样。”话音刚落,又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聂小瑶一眼。她讨好地笑,他愣了一愣。怕是这笑容太过虚假,把他给镇住了。其实她本不愿讨好面前的人,只是若能讨得他开心,便是给了自家姐姐面子,那姐姐也会开心。但其后宁采臣的笑容却让她怔忡了。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样笑。就如雨后明朗的天空,清新纯净,甚至令人迷恋这种美好。这与霍华燃的美好截然不同,一个是春风拂面,恍若身处的世界只有晴天,让你没来由地高兴好几天。一个却是勾魂摄魄,如同遭遇战场上掠人性命的魅惑死神,令你将展露笑颜视为如呼吸般不得不做的事。这人太懂笑的技巧。
其后,聂小瑶尾随宁采臣夫妻回了家。宁采臣家境平凡,里里外外都是聂小倩在打理。好好的大小姐不做,待在这鸟不生蛋的院子里受苦,人要作践自己没有办法,鬼要作践自己更是无人能帮。或许我这叫浅薄。好吧,我就是浅薄,但还有另一个人与我一样浅薄。那就是聂小瑶。她一脸嫌弃,心中不知说了我的想法多少遍,看宁采臣的目光都带着鄙薄和同情。我觉得她和不食人间烟火的聂小倩根本不相配,她应与我是姐妹。
记得《倩女小札》说聂小倩与宁采臣初遇时,恰好是考试之期。当时城中房舍由于考试期至租金颇高,宁采臣便在此留宿,寺中还有一个陕西来的读书人,姓燕名赤霞,两人经常在大殿的走廊中谈天说地,彼此相谈甚欢。燕赤霞是奇人,鬼妖不敢近他身,宁采臣与他一起,避开了许多祸端。再加上宁采臣不贪财不好色,有圣贤之人的品德,作为艳鬼的聂小倩不能蛊惑他分毫,只好求他将她的朽骨带至清净地方安葬。宁采臣便将之安葬在书斋近旁,聂小倩一路尾随,还作出差些迎风而倒的娇弱模样,在我看来硬是赖进了人家里。女子在这方面的道行高得吓人。
遇上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是教女儿家最烦闷的事,最烦闷的是这个书呆子还有妻室。所幸阎君作美,宁夫人不过仲夏夜便已奔赴九泉。聂小倩更说宁采臣将来会有三子,宁母一听,心花怒放,当即答应聂小倩进门。聂小倩清丽却不失风情,谁会不喜欢?来参加婚礼的满堂宾客瞧见了她,那都看呆了。
我不大知道为人妻的滋味,只是每每看见聂小倩的眼睛如含糖那般的笑,就觉得为人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继而幻想我与哥哥的婚后生活。我想宁采臣应该是个好丈夫。但明显聂小瑶是他们平静生活中的变故。就如同旁人说聪明人不该整日夸自己聪明,聪明要别人来夸一样,聪明人是不会在身边摆个随时会吃人的猛兽的。因为聂小倩从来不夸自己聪明,因为聂小倩在婚后一年才将聂小瑶找来,所以她定有所图。
聂小瑶以宁采臣小姑子的身份住进了宁家,并在聂小倩的强烈要求下努力做一个大家闺秀。聂小倩更是约束聂小瑶的行为举止,要她轻声细语说话,婀娜多姿举步,完全可算照着自己来塑造新的聂小瑶。聂小瑶也经常出入宁采臣的书房,宁采臣授她琴棋书画,可惜这个姑娘与宁采臣的朴素书房毫不相称。A
宁采臣说琴棋书画是女子修身养性必须掌握的技艺,聂小瑶表示不屑。
“据说琴瑟是伏羲所创,由梧桐木制成,带有空腔,丝绳为弦。琴初为五弦,后为七弦,而瑟有二十五弦……”
聂小瑶鼓起腮帮子,死命摇头,无意中流露出嫌弃的姿态。若不是不想姐姐不高兴,她绝不会浪费时间学琴棋书画,更不会时刻装得萌点无数,极好相处。
他瞟她一眼,说:“你不喜欢?那今日教你下围棋?”
她慢悠悠说:“爹说围棋是一种以包围和反包围战术决出胜负的棋戏,就像昔日天下各族各城的吞并和反吞并,基本上是智力和实力的较量,但最终靠的几乎都是械斗。所以说,械斗才是最重要的。”说着还握起手中的长剑耍了耍,娇俏可人,目光中却流露出对穷酸书生的不屑。
这些入不得我的眼。我若是老师,只会吼一句“朽木不可雕”,但宁采臣与众不同,只怔忡着看了她一眼,爽朗微笑了事。
聂小瑶又立即抓起一支毛笔,嬉皮笑脸说:“姐姐只让你教我识字。”
宁采臣沉思半晌,寻来一根麻绳,悬挂在屋梁上,结成绳圈,将她执笔的手套在圈里。
“男女授受不亲”果真是个屁,所以宁采臣牵起聂小瑶的纤纤玉手之时丝毫不在意,聂小瑶也只是歪着头看着他。想来二人并不迂腐。
“很难受吧。”得到聂小瑶肯定的回答以后,宁采臣续道:“这叫悬肘法。当然不会马上让你受这种苦。你先学悬腕,写写两三寸的大字,”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从绳圈里拿出来,教她执笔的步骤,“手腕离开桌面,但手肘靠在桌上,初学者都这样学,然后才练悬肘……有些人不勤加练习,再加上天资愚钝,一辈子都悬不起来。”
聂小瑶撇嘴:“弄得你自己很聪明一样。”
“我当然很聪明,我连小字都能悬肘写。”
“作为一个书生,这是基本技能。”
“不是所有的书生都能写一手好字的。”
“那……不是所有的姑娘都能像我这样漂亮。”
有一刹那我觉得她刻意笑得乖巧。
宁采臣又一次和我唱反调,噙了一丝笑,兀然看了她许久。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写她的名字,写自己的名字,粉红衣裙与绘竹的白衫在傍晚时分的昏黄日光下交叠,难得的相称。一个舞刀弄枪的姑娘,一个正经刻板的书生,竟在书房里相处融洽,出乎意料的好。
我第一次明白爱屋及乌的威力。于是我开始伤心,觉得哥哥是因为霍卿卿才对我这样好。
无奈聂小瑶实在与书画无缘,一瞥见院里生机盎然,便冲到窗前,指尖点着院子里的一簇簇淡黄色花朵:“那也是山茶花吗?”
宁采臣将手中书册放回桌案上,视线顺着她的指尖看了过去,眼中情愫莫名:“你不知道?形如细雕,质若软玉,唤作‘姚黄’,是洛阳牡丹中的古老品种。”
“姚黄……好像很久以前听过这个名字。”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仿佛在回忆些什么。
宁采臣笑了,真心的美:“三年前,青城的纨绔子弟合起来举办了一场百花会。那些花里面就有姚黄。那时候,青城所有的年轻人都去了。你也在那场盛会中吧。”
“喔,”聂小瑶又努力想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样盛大的百花会,汇聚了多少年轻才俊,你可曾遇到不一样的人?”他眼里,似乎有着希望的曙光。
聂小瑶大大咧咧甩了甩手:“哪能遇到什么人?要不是为了哄爹爹高兴,把爹爹从姐姐离世的悲伤中拯救出来,我才不会去百花会寻上好的白宝珠,才不会被霍……遭人戏弄。对了,为什么旁人都种茶花,你种的却是牡丹呢?”
宁采臣的嗓音突然低低的:“你姐姐喜欢。”静静地重新拿起书册握在手里,仿佛就要有个凭借似的。而后扯起嘴角笑了笑,加重了手的力道:“你呢?你喜欢吗?”
耳边传来一句潇洒的“不喜欢”,他又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好像被羞辱了:“这是我三年前在金华赛诗会上赢来的,花了不少心思照料,我以为……”手中的书册却失落到地上,待将书册拾起,起身却见聂小瑶已消失不见。而后瞧着姚黄发呆,脑海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竟觉得他难过了。一晃眼却又见他笑靥如春,缓步去佛堂诵经。
大约是我看错了。